第八十一章 無邊絲雨細如愁
我知道百裏肆既是懷疑了她,那麽她所說的話,便有一半是不可信的了。可不知我怎地,偏生對她有了憐憫之情。
我暗自地錘了錘自己的心窩,暗想著真不知何時起,我的心竟變成現在這般仁慈。
“所以,你這霜兒的名字,可否是飄香院的管事阿婆給你取的,你可還記得你最初的名字?”我繼續問道。
霜兒抬起頭,眼眸之中多了幾分警覺。
我歎了口氣,神色多露無奈地道:“雖然你這身份是貧賤了一些,但至少我不能讓李家的骨血,流落在外,你且告訴我你的真實名字,我去求一求阿翁,或許可讓你在產子之前,入府。”
聞此話語,她眼中的警覺全被感激所取代。
“妾已記不得自己到底為何名了,隻記得妾的姓氏為簡,小字是木芙。”她依舊以匍匐的姿勢跪在地上。
我有於心不忍,便俯身將她身上的繩索解了開來。
百裏肆見此瞪了我一眼,卻沒有上前來阻止我。
我將她扶了起來說道:“你且先在這小院中安心養胎,如若需要什麽,便吩咐守在門旁的護衛去采買,這些天暫且不要出門,阿翁已經知道你的存在,卻不知你腹中孩子的存在,在我不知阿翁心裏到底是如何想的之前,你也莫要輕舉妄動,否則怕是我都保不住你這腹中的骨血,你可懂?”
霜兒感激地點了點頭,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痕,而後柔聲道:“多謝夫人。”
我與百裏肆一同從別院走出來的時候,我終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虛情假意的一麵終於是熬過去了。
我回頭看他,卻見他眉頭緊鎖,一臉不快。
“現已知道她的姓氏為簡,小字為木芙,但憑這個線索去查,也應當能查到些什麽吧?”我試探著正在醞釀憤怒情緒的百裏肆。
“公主可知現在的餘陵已是搖搖欲墜,過了餘陵便是潼安,過了潼安便是聖安,公主覺著,還有多少日子可夠我們僅憑著一個名字,便能揪出聖安所有的繡衣使?”百裏肆怕是已經盡量壓著自己胸中的怒氣,與我保持著心平氣的言談。
“那女人已經懷有身孕,便說明她不可能放棄腹中的骨血,如若能以她腹中的骨血相逼,就能輕易地得知她在聖安還有同夥幾人,公主這是在對自己的敵人心慈。”
我看著他額間已經凸起的青筋,搜刮這腦袋裏麵的話,想去安撫他。
可無奈,越想越是想不出,嘴邊上徘徊著的,卻是火上澆油的話。
他見我這副唯唯諾諾地模樣,更是恨鐵不成鋼,他拂袖轉身道:“公主若是不願意做,那麽便由臣來做。”
百裏肆說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決定要對霜兒腹中的稚子下手。
我連忙叫住他道:“稚子無辜。”
他身形一頓,回頭眼神淩厲。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近道:“公主還知稚子無辜?”
“那麽,餘陵城那些在戰爭之中死去的兵將不無辜嗎,崇明死的不無辜嗎,公主為了一個細作的稚子,還要讓陳國的多少人陪葬?”
我的這句話,徹底將百裏肆激怒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歇斯底裏地模樣,或許對我們來說,楚人的侵犯,就像是一座山,從天而降,朝著陳國的山河壓了過來。
我們站在陳國的土地上,以命相抗,早已不堪重負。
“百裏肆,我是不是讓你很失望啊?”我揚起頭,聲音略有疲憊。
他一怔,而後神情依舊憤然,他叱喝道:“公主,從來都沒有給過臣任何的希望。”
他說完之後,便轉身又走入了別院之中,留我一人在門口。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忽而覺著之前自己所做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費了。
我有些頹廢,卻又不敢跟著他一同進去。
我怕麵對霜兒,更害怕麵對血淋淋的求饒,與歇斯底裏的哭喊聲。
我不知為何,自我回到陳國之後,重新得了父母的疼愛之情,新生了芊芊與伯憂阿姐以及仲憂與百裏肆的感情,我變得越來越懦弱,越來越拖泥帶水。再沒有以往與小白和骨碌在一起時的果斷。
我想不明白,究竟是新生的感情成了我的軟肋,還是遠離了小白與骨碌,便失去了我的鎧甲。
也許,我是在害怕,所以才逃避。自娘親死後,我便一直逃避,逃避著所有企圖要傷害我的一切事物。
我寧願蒙著自己的雙眼,不要讓自己看清楚這世上的險惡,也不願意去承認,有些壞掉的情感或是人,早已腐朽了。
我漫無目的地穿梭在別院附近的小巷子之中,眼前曆曆在目的都是在終首山時的場景,想來我已經有些時日沒去終首山了,不知淨慧師父的墓,有沒有被夏末的落花所遮。
我這邊還在想著,要不要趁著今日去終首山看一看淨慧師父,與那隻一直未見的尚付鳥。
眼前忽地一黑,嘴也被莫名其妙地堵住了。我奮力掙紮,可脖子上卻傳來一陣尖銳地疼痛,仿佛像是銀針刺穴一般,一陣酥麻之後,我便沒了意識。
不知是過了多久,當我緩過來的時候,發現正身處於一張軟榻上。
我抬了抬手,發現身體恢複了知覺,猛地坐起了身子,想要打量四周。在我側過身子的時候,卻被一展屏風擋住了視線。
我悄悄地穿上絲履,下了床,繞過屏風,卻見屏風後有一座茶案。一個看起來年歲不及,及笄之年的少女,正跪坐在茶案旁喝著茶。
“公主醒了?”她聞聲向我看來,明眸善睞,又嬌俏可人。她身著流黃上衣,翠色灑金小襦,且袖口和衣領處皆繡著與小襦同色的竹葉紛飛,腰間的皮質袋子裏放著兩把短刀,短刀由寒鐵打製,刀背處刻著兩處海桐花,刀柄上還掛著兩串銅鈴。
隨著她的起身,這刀上銅鈴傳來陣陣聲響,聲音悅耳,甚是動聽。
麵對這熟悉地銅鈴聲,使我忽然想起,早前在重華寺救父親那次,便是這位少女帶著她的手下出麵,趕走了朱雀護,救了父親與我一命。
我記得她的銅鈴和她的短刀,絕對不會有錯。
“是你。”我驚訝地歎道。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腰間的短刀,而後抬頭莞爾一笑道:“公主倒還是個心細的人。”
“我還沒來得及謝你,救了我與我父親。”我朝她走過去,俯身於她一拜。
“公主莫要與我客氣,我是受了姑姑的重托,必不能讓公主受到任何危險。”她十分爽快地將我扶了起來,又朝我微微一抱拳。
我好奇地問道:“你姑姑,是誰?”
她俏皮地笑道:“姑姑早料到公主會問,所以姑姑要我告訴公主,她是公主的小雨。”
我微微一怔,眼前立即浮現小雨那張鍾靈雋秀的臉龐來。
我急忙開口與她確認小雨的安全,自雅安城外一別,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姑姑自入了齊國之後就失了消息,不過公主放心,我覺得姑姑應當無事,畢竟八卦門之中,並沒有關於姑姑出事的消息傳出,這便說明,姑姑同自己的屬下仍舊有聯係,隻是不見其人罷了。”我想起來,這少女是八卦門的人,也就說明小雨也是八卦門的人,那麽這樣說來,骨碌也應當是八卦門的人。
說不定還是在八卦門中身居高位。
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少女,問她可曾認識一個外號為骨碌的女子,並且曾經在陳國的終首山呆過一陣子。
少女眨了眨雙眸,俏皮地一笑道:“八卦門有許多女子可都是從終首山出來的,可從未聽說有個叫骨碌的人呢。”
我有些心灰意冷,可又不死心,連忙又開口問道小雨在八卦門的身份。
少女轉動她那靈巧的雙眸道:“這個,還是待公主見到姑姑的時候,親自問她吧,畢竟,為了姑姑和公主二人的安全,我還是要對公主保密為好。”
我聞此,垂頭喪氣地跪坐在茶案旁。
少女見此,捂著嘴角笑了一聲,而後跪坐在我的對麵,為我斟了一碗清茶道:“公主莫要這般垂頭喪氣,姑姑的身份我沒法告知你,但至少我將我的身份告知給公主可好?”
我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拿起她為我斟滿的一碗清茶,飲了少許。
“我是八卦門的銅鈴堂的堂主,我叫海桐,夜海桐。”她亦如江湖俠客一般灑脫,又帶著小女兒家的俏皮。
仗義又可愛,風塵仆仆,又清新脫俗。
像是開在山野之中的向陽花,隨意一個笑容,就能春回大地。
我被她的嬌俏所感染,因而與她一般,抱拳相禮。
她又朝著我笑了笑,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麽,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喃喃自責著自己的腦子愚笨。
而後她從隨身挎著的布袋子裏麵翻了翻,找出了一遝灰色的小冊子遞給了我。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她揚了揚頭,示意我接下冊子,翻開看。
我將信將疑地接過,但見這冊子是用一張一張的帛紙縫製而成的,灰色的外皮,更是用一塊灰色暗紋錦緞織成的。
我翻開了冊子,但見裏麵寫著的都是人的名字,以及相貌特征,和所在之處。他們大都處於陳國之地,有的還身居地方官職。
我在冊子上麵翻到了霜兒與芊芊的名字,後背竟滲出了一絲絲的冷汗。
她們兩個人的本名也不是現在所用的霜兒與芊芊。
一個名為簡木芙,一個名為木絲言。
可她們卻有一個共同的身份,楚國的繡衣使。
我翻看冊子的手,有些顫抖,我甚至有些害怕,這冊子的下一頁,會不會再出現一個我意想不到的,甚至身份與我更加親密的人。
許是看我神色不太自然,海桐輕輕地抓住了我的手道:“公主要知道,這些人接近公主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顛覆陳國,公主可莫要對敵人仁慈。”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先將手上的小冊子合上。
我問道海桐,是從哪裏得來這個冊子的,又是為何要拿來給我看?
海桐依舊笑著,不對我懷疑態度有任何的疑慮和排斥。
她說,這冊子是八卦門金玲堂的堂主從周地得來的,至於怎樣得來的,她並不清楚。
對於為何要拿給我看。
她說,昨夜上卿府的人被帶到了八卦門,手上掌有所在宋國的楚國繡衣使名冊。他希望用這本名冊來交換,金玲堂堂主手中的那本陳國繡衣使名冊。
對於八卦門來說,這樣的交易相當誘人。
可八卦門是什麽地方,既能在江湖之上立足,便能在獲得絕密消息的同時,決不允許自己吃半點虧。
因而在上卿府的人,麵見金玲堂堂主的時候,金玲堂堂主所交出的陳國繡衣使名冊為自行手抄本,而且所抄錄的人員名字,不過是原有名冊的四分之一罷了。
上卿府的人被誆騙了還不自知,千恩萬謝地拿著那四分之一的冊子離開了。
聽到她所講述的一切,我唯能想到的便是百裏肆那廝被八卦門的人給騙了。
料想他今日表現的那般暴躁,在麵對霜兒時,顯露了急於求成地模樣。看來連他也是後知後覺,深知自己被八卦門耍的團團轉。
“可你將這名冊拿來給我瞧,回去可怎麽與金玲堂的堂主交代?”我擔憂地看著她問道。
她莞爾一笑,露出兩隻可愛的小虎牙道:“我有我姑姑撐腰,我才不怕她呢。”
憑她這話,倒也讓我不難猜出小雨的身份,應當也是八卦門之中某個分堂的堂主。
“楚國的繡衣局,向來做事小心,怎會無故地泄露繡衣使的名冊,更何況偏偏隻有陳宋二國的?”早前被困蔡國之時,我接觸過繡衣使,雖然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繡衣使到底是做什麽的,更是在息國覆滅的時候,才後知後覺繡衣使的可怕。
可以說,息蔡二國的大廈傾倒,楚國所排出潛伏在兩國之中的繡衣使,是功不可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