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雪花全似梅花萼
我現在所想的,不再是如何保護好自己,如何保護好娘親,如何保護好芊芊與終首山的一草一木。
我現在所想的,都是如何保護好陳國的百姓,陳國的山河,江山社稷,使民休養,國富強,軍精壯。
站在這個位置上後,我似乎也能明白了,楚姬夫人的以死明誌,長亭公主的以身許國。
我撫摸著衣袂上繡著的鵝黃蘭花草,平靜地看著娘親,笑道:“你若覺著對我有虧欠,便多撐些日子吧,你若越晚離開,我便能多享一日的福分,若你不在了,何人還能為我繡這樣好看的衣裳,何人又能在我受欺負的時候,挺身護我。”
娘親聞此,忽地轉過身去,她雙手捂著嘴巴,渾身戰栗不停。
我聽到她抽泣的聲音,卻不想再看她的眼淚。
我俯身拜禮,淡淡地道:“綏綏還要與父親和信北君議事,這便先行告退了,望娘親保重身體,待逐除前一日,我定當親自為娘親擊鼓除邪祟。”
逐除是新的一年的開端,陳國向來有這逐除前一日的擊鼓祭祀,以鼓聲震懾邪祟遠離,所祈願之人身體康健。
“綏綏。”我才要抬腳出營帳,卻聽娘親在喚我的名字。
我回身望去,見她雙目含淚,薄唇抖動,仿佛是欲言又止,卻又好似悲不自勝。
我朝著她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此時的大帳之外麵,站滿了人。
我輕步上前去,見到父親和百裏肆正站在人群中央,昶伯也在。
我不知方才自我進入大帳更衣後,外麵又發生了何事,因而從人群之中穿梭,走到百裏肆的身邊。
才要開口問他,卻見不遠處的地上,臥著一隻巨大的已經死去的於菟。而於菟身旁站著的,正是一身銀甲媯燎。
他手持鐵胄,神情嚴肅,目光如炬。
“少師可是才回來?”我緩緩走向他身前,開口問道。
“回公主,正是。”他畢恭畢敬地回道。
“入潼安那日,聽城中的百姓說,野林之中總有一隻斑紋於菟出來傷人,所以臣便想著若要能設埋將這隻傷人的於菟捉住,既能為民除害,亦能得於菟皮獻與公主與國君。”他振振有詞,許是方才有人冤枉他什麽了一般。
我側過臉看了一眼百裏肆,而後又開口問道:“少師當真是用心了,福祥在此謝過少師了。”
“隻不過,福祥希望少師這次殺掉的於菟可別像那隻赤狐一般,否則我夜半還要去林子裏麵救於菟的崽兒,可是又要被父親罵了呢!”我莞爾一笑,與他忽而打趣起來。
媯燎微怔,又俯身上前道:“公主大可放心,這隻於菟乃是雄性,所以不會再有與上次相同的情況發生了。”
我走近了一些,親自上前扶起他,但見到他眼中一片坦誠,絕無半點閃躲。
“少師不必拘束,福祥隻不過是在打趣你罷了,你除掉了這隻害人的於菟,使潼安的百姓不再受其驚擾,此乃大功一件,何故這般苦大仇深的?”我歪著頭天真無邪地看著他道。
他看了我身後的百裏肆一眼,又瞧了昶伯一眼,而後俯身拘禮道:“臣一片忠心赤誠,不知為何卻被人認定是通楚的奸細,臣猜著,如若不是他人的別有用心,便是公主相信臣當真是那通楚的奸細。”
“如若公主不信臣,那麽不如放臣回到潼水去,繼承臣父封地,做個閑散的宗親亦比被小人誣陷的要痛快。”
我想著方才一定是百裏肆或是昶伯說了些什麽,這才逼著媯燎說出要歸鄉這般喪誌的話來。
我抬起手,以手背低著嘴角癡癡地笑道:“平日裏見少師可是個滿不在乎這些流言蜚語之人,怎地這次偏生上了心?”
“君子以身正而行,身不正,何以為師,如若當真如昶伯所說,臣是通楚的奸細,臣不配做公主的少師。”他義正言辭地說道。
我側過頭又瞥了一眼百裏肆,心想著他這嘴倒是快,想必不但告訴了父親在餘陵發生的事情,還告訴了昶伯。
“少師莫要介懷,我與信北君二人在餘陵遭受到楚國偽裝軍遇的行刺,這才讓父親與昶伯緊張起來,趕巧你入潼安那你野林子之中打獵這些時候,正是我在餘陵遇刺的時刻,因而他們才懷疑起你來。”我露出了手臂上,娘親剛剛幫我包紮好的傷口放在媯燎麵前過眼。
媯燎再次怔了片刻道:“公主傷勢可否嚴重?”
我笑了笑,將衣袂拉回道:“不礙事,不過是些皮肉傷罷了,倒是敵方的領頭人可是受傷不輕,身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箭,可不過到底是被人救走了。”我聳了聳肩,故意將對方受傷的事情道出。
我想著若是媯燎去狩獵,昶伯卻一直在大營之中,這便表示我所懷疑的兩個人,都未有通楚的嫌疑。
所以我才將那領頭人受傷的事情故意講了出來,如若內應隱藏在他們兩個之中,得知那領頭人受了重傷,一定按捺不住,要去瞧一瞧。
他若動,我就能輕易地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
“真是可惜了,公主若要將他捉住,便能洗脫我的嫌疑了。”媯燎淡淡地說道。
“不過是例行盤問罷了,少師莫要往心裏去,餘陵相距潼安甚遠,我同信北君亦是坐著尚付鳥回到餘陵的,敢問若是少師去救了那領頭人,怎會在如此短時間內可以回到潼安呢?”我幽幽一笑,回身走到父親身邊。
聽了我的話,父親眼中恍然,他垂著的雙眸轉了轉,開口對我說道:“傷口可還疼著?”
我笑著搖了搖頭道“已經不痛了,倒是我又惹父親擔憂了。”
“若是孤的擔憂能換你無事,也值了。”他才說了兩句話,卻又喘了起來。
我抬手,輕輕地順著父親胸前氣息:“父親怎喘的這樣嚴重,可否讓太醫賀瞧過?”
父親擺擺手,以示安慰我道:“不礙事,冬日裏的老毛病了,這些日子又沒怎麽休息好,待回到聖安,調理調理便能好了。”
“既然我已回來了,那便明日就啟程回聖安吧。”我總覺著父親的咳喘並沒有他說的這樣輕描淡寫。
我深信自己是多想了,可心裏卻不知為何越來越害怕。
父親聞此點了點頭,後上前一步對眾人道:“既然媯少師今日為潼安滅於菟,為大功一件,孤便在營中設宴以謝少師此舉,造福潼安百姓。”
“國君尚可不必如此,燎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不為謀功,不為謀利,隻為初心。”媯燎俯身又拜。
“好一句隻為初心,但願少師此生都會記得今日的話。”站在一旁一直不言的百裏肆忽而開口說道。
媯燎抬起頭,與百裏肆對望了許久。二人雖紋絲不動,可我卻覺著他們仿佛在意念之中已是打了一架。
昶伯連忙上前,將二人的視線阻隔開來,一邊拉著媯燎賠罪,一邊拉著媯燎往帳子之中走去。
百裏肆看了我一眼,而後轉身回到自己的營帳中去了。
入夜,我與百裏肆心照不宣地相遇在父親的大帳前。看來他是知曉白日我故意說一番話寓意為何,這才猜測到我會夜半出來守株待兔。
我本來想穿上禁軍的鎧甲,混在巡邏的隊伍之中,等待那隻肥碩的兔子撞樹的。
可百裏肆卻將我拉到大營出入處旁的一座矮小的營帳中,架著爐火,烤著肉喝著酒,等到了半夜,依舊沒有半點動靜。
百裏肆命巡邏的禁軍在巡邏時,探看媯燎與昶伯二人分在何處。不過多時,巡邏禁軍便回來複命道,二人分別在各自的帳中歇息了,尤其昶伯還在睡前食了一碗安神的藥膳,如今,睡的正香。
百裏肆打發走了禁軍之後,踱步回到我身邊,坐下道:“看來,我還真的預料對了,救走那人的既不是昶伯,亦不是媯燎。”
“非也,非也,他們是未有親自前去營救,但若通知其他人去救,亦不是沒有這個可能,總之在未查清楚真相之前,每個人都有嫌疑。”我伏在桌案上,有些困倦地睜不開雙眼了。
“所以,依公主的意思是,臣亦是被懷疑的對象了?”百裏肆將幹柴添至燃燒正旺的烈火之中問道。
“我說的是昶伯與媯燎,他們二人分別在我回到陳國初時,助我救回父親,奪回陳國之政,所以在未有確定證據之前,最好莫要輕舉妄動,否則我這德行又平添了一條得魚忘筌的罪過。”我覺著百裏肆將火燃的太旺了,索性就將臉轉去了另一邊。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可不想在楚國予以進犯之時,缺失這些人的幫助,百裏肆,你也不想看到,對吧?”我昏昏沉沉地繼續伏在桌案上,雖是閉著眼,卻覺更是天旋地轉。
“你這般縛手縛腳的,倒與在終首山的你,不大一樣了。”百裏肆輕輕地道。
“人總是在變的,更何況,我變成這樣,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嗎?”我每次與百裏肆談天的時候,似乎我總是最先睡去的那一個。
所以這次也一樣,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等醒來的時候,卻是躺在自己的帳子裏的床榻上。
我坐起身卻見娘親正跪坐在小榻上,她見我醒了,便在身旁的宮娥攙扶下,起身朝我走來。
她拉過我受傷的手臂,親自為我更換傷口的草藥。
“可還疼?”娘親先用幹淨的帕子,將我手臂上昨日所殘留的草藥清理了幹淨。
我搖了搖頭道:“早就不疼了。”
手臂上的傷口雖然還未愈合,但至少不像昨日那般血肉模糊。太醫賀的草藥,到也不比白老的差。
“父親不是說今日要上路返回聖安去嗎?怎地娘親不在主帳陪著父親拾掇,反倒是來我這了?”我問道。
“你父親怕你傷勢嚴重,便命眾人原地待命,待你傷好了再回聖安去。”娘親為我塗好了草藥後,再次為我係好了幹淨的棉布。
隨後,我站起身,即刻命宮娥為我更衣,而後隻身往父親的主帳走去。
主帳之中,百裏肆,媯燎,還有昶伯都在,他們見我走進,以禮而拜。我恭敬地對他們回了小禮後,便走向父親開口問道:“不是說今日便動身回到聖安嗎?怎地還改了主意,若要再等上三天,如何能趕得上逐除的祭典?”
“你現在身體虛弱,不必急於這次逐除祭典。”父親開口說道。
“綏綏身體已無恙,父親現在便可啟程回聖安去,綏綏要以陳國國位繼承人的身份,在逐除祭典上為父親與娘親擊鼓。”我正色道。
“可你娘親,她不放心。”父親垂著雙眸。
自我進入大帳之後,他便一直在躲避著我的眼神。
“是父親不放心,還是娘親不放心呢?”我走近一步,直起身目光炯炯看著他道。
“他們既能在餘陵對你動手,便能趁亂在聖安再度刺殺,更何況逐除那日,聖安城外的祭典,不光是聖安城的百姓會前去圍看,還有從陳國各郡縣趕來圍觀的百姓,人多雜亂,屆時你自己站在高台上擊鼓,目標更為明顯。”父親終於講出了實話。
百裏肆自從告知父親我在餘陵野林子之中的遭遇,我便預料到父親會拖慢行進的速度,他預想著我能與百裏肆晚些來到潼安碰麵,卻沒預料到我們會騎著尚付鳥從天而落。
這不但沒有推後相見的時間,反而提前了。
他想以我受傷的理由繼續拖慢行進,從而錯過逐除的祭典。
可又沒預料到,我這無所畏懼的模樣。
“他們若要動手,那便動手好了,我不可能為了躲避刺殺而永遠逃避著。”我揚起頭看著父親,鏗鏘有力地說道。
“若要行刺,我便設埋,我隨時歡迎與他們交手,左右我倒想看一看,究竟是誰這樣大膽,膽敢通敵叛國。”
“可是你有想過你娘親和我嗎,想過你出了意外之後,我同你娘親要如何過活嗎?”父親終於抬起了頭,隻不過雙眼之中一片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