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北風雨雪恨難裁
“走吧,我們去抓那個罪魁禍首。”百裏肆向我伸出了手。
一直等我坐在了尚付鳥上騰雲而起的時候,仍舊不明白,為何這尚付鳥這樣聽百裏肆的話。
那隻善良又溫柔的鳥獸回過頭,依舊用頭頂的翠羽,蹭著我的胸口。
我回神摸了摸它,開口道:“你這兩個兄弟,何時變得這樣聽話了?”
“你或許還不知,尚付鳥一首為善,二首為凶,一首以仁所訓,二首以暴所附,我當時用羽箭製服了它,並在你夜裏入睡時,又與他單獨較量了幾次,皆贏了它,因而自此之後它便將我認做其主,不過也多虧了你,為那尚付鳥塗的草藥之中,含有苧麻,讓它的反應速度緩慢了許多,我也才能輕易地贏了它。”百裏肆立於我身側,手持金弓,鉤了三支羽箭,尋著隱藏在枯木之中的身影。
“所以,它現在一半是聽我的話,一半是認你作為其主?”我歪著頭看著百裏肆道。
百裏肆點了點頭,他的雙眸如炬,仿若獵鷹,似是看到了地麵上的獵物。
他迅速拉滿弓,筆直地朝著地麵射出了三箭。
我站起身,走到他的身旁,順著他的目光瞧到了地麵上的一隻黑影,正在枯木之中穿越。
尾隨在那黑影身後的三支羽箭,一支被他回身揮出的長劍打掉在一旁,一支他身子一偏射在一旁的枯木上。
而唯獨這最後一支羽箭,穿胸而入,傷了他的胸口,使那黑影滾落在地上。
百裏肆緊接著吹響了一聲響亮的口哨,而後尚付鳥開始緩緩下降,停落在方才那黑影受傷地方的附近。
百裏肆一躍而下,飛速地朝著那黑影方才停留的地方奔去。
我順著尚付鳥的一首,滑落而下,平穩落地之後,但見地上都是血跡。
順著血跡向前走去,我瞧見百裏肆正站在一處空地上發怔。我疾步走到百裏肆身旁,卻見麵前的空地上,並沒有人,就連地上的血跡也戛然而止了。
百裏肆急忙俯身於四處查看,他在一處枯木旁蹲了下來,抓起地上的一把土用手指撚了撚。
我見此也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問道:“可是發現了什麽?”
“那人,被人救走了。”百裏肆將受傷的土狠狠丟丟到了地上。
他將我拉起身道:“我們現在就去潼安”
“可是,芊芊她??????”我想到她身負重傷,不忍拋下她。
“公主的心,仍舊在牽掛著這些私情,難道公主不知現在什麽最為重要嗎?”他攥著我的手腕,目光如炬。
我皺著眉頭,猶豫不決。
百裏肆說的沒錯,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抓住這個罪魁禍首,而不是芊芊的傷情。
可我有些害怕,害怕我這一走了之,芊芊便醒不過來了。
“仲憂會將她照顧的很好,你要信他。”百裏肆見我左右為難的模樣,換了語重心長的口氣與我講話。
我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道:“若是芊芊有任何不測,我永遠都不要原諒你。”
我拂袖甩開他的攥握,轉身朝著尚付鳥走去。
這尚付鳥飛去潼安不過半個時辰,若是潼安有內應出來將那黑影救走了,必定是在我與百裏肆之後趕回。
所以在兩個懷疑對象,昶伯與媯燎之中,誰沒有在潼安,誰的嫌疑便最大。
“公主可有想過,若是你心中所懷疑的那些人都在潼安,沒有一個人離開,公主要如何?”百裏肆開口問道。
“那便回到聖安之後,尋通楚的叛徒便可。”我跪坐在尚付鳥的後背淡淡地說道。
“通楚?”百裏肆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方才我與那些人交手的時候,覺著他們的招式異常熟悉,我曾從蔡國逃亡息國時,在息國的雅安曾與楚人交手,若我猜的沒錯,這批亂敵與那想要至於我死地的黑影,應當是楚國殺神白素將軍的麾下。”我側過臉認真地看著他。
百裏肆的瞳孔緊縮:“若是這樣,那便比我所想的要複雜多了。”
“我原本以為,不過是衛姬夫人或是一些宗親的羽翼,內亂平定了便安,可這樣看來,這並不是內亂,而是外患。”
百裏肆所說的這些猜測,亦是我最先開始所想的。
畢竟不光是衛姬夫人在陳國仍舊有叛亂的勢力維護,還有那些被攤丁法折騰的沒了半條命的宗親貴家,亦是認為我推崇的攤丁法損害了他們的利益,恨不得將我除之後快,另立新的繼承者。
於今日與那些亂敵交手之時,我才覺著我似是把事情想的簡單了。
陳國不同於蔡國與息國,雖說是連襟之國,亦是見證他們建立或是違反盟約最重要的一方。
可陳國實質上並沒有出動的任何軍隊去幫助或是參與任何一國的對抗,往好了說是潔身自好,往壞了說就是攪混水的。
我早就知道,在楚國踏入息國伊始,便不會放了陳國。
雖然陳國不如息國產息石,不如蔡國產銅礦,富庶更是不及息國和蔡國的一半。
可陳國這十餘萬的百姓,亦是可以充做楚國奴隸,陳國這方圓百裏之地,亦是可以劃入楚國的版圖。
楚國既然不能放過陳國,我也不能坐以待斃。
“方才,你不是吩咐餘陵軍抓活的嗎?讓仲憂親自審問幾個,便可知我的猜測是不是準確的了?”我正過身子,破雲而望著陳國的大地。
離開了餘陵便不見白雪皚皚,但見地上的細流已冰消瓦解,潤物無聲。
這大好的山川河流,我絕不讓分毫。
“你猜到是我讓仲憂調動了餘陵軍?”百裏肆問道。
“相比較昶伯之下,你更信仲憂,他年歲小,因而無論對父親,還是對陳國始終抱著一顆赤子之心,你將餘陵兵符交給他去調配,自然放心。”我噙著笑道。
“至於你為何要讓仲憂等到最後一刻才現身救我,不過是用了攻心之計。”我抬起手,輕撫著尚付鳥背後的羽毛道。
“你故意順著我的計謀而行,以我做餌,引誘亂敵前來刺殺,並使他們認定我們是毫無防備,並無後繼援軍,這樣亂軍變回拚死一搏,但憑這次機會,輕易地便能將我置於死地。”
“就在他們即將要得手的時候,你卻偏偏在車馬中醒了過來,不但振奮了我方的軍心,更使亂敵以此生俱,自亂陣腳,你比任何人都明白,功虧一簣時的懊惱,你也比任何人都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時的可怕。”
“所以,你斷定,待險象環生且轉敗為勝之時,隱藏在暗處的齷齪就會暴露在陽光下,朝我發出致命的一擊。”
“畢竟,餘陵到潼安,他們唯有這一次機會可以殺掉我了,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平靜下來,清空了腦袋之中所有雜事的時候,我才能漸漸想明白百裏肆的套路,畢竟他這隻老狐狸已經成精了,我這隻小狐狸才學會他一點皮毛。
還好當時我沒有犯傻帶著芊芊衝出去,否則,早被隱藏在枯木之中的罪魁禍首給殺掉了吧。
“好在是公主聰慧,否則我身上的兩刀可就白挨了。”百裏肆笑了笑。
在我與百裏肆談天後不久,潼安便到了。
潼安位於潼水旁,更在餘陵與聖安的中間,是都城到餘陵之間最大的一個縣。潼安縣有六郡,在餘陵推行完攤丁法之後,便是這潼安第二了。
不過好在潼安是百裏肆的封地,攤丁法近乎是一夜之間就被當地的百姓所接受了。
除了縣西郊外的野林子留作冬獵之場,待融冰消解之後,所有的百姓都開起了荒田。
潼安野林子裏麵的雪,沒有餘陵野林子裏麵的雪大。這是我坐在尚付鳥上,降落於西郊野林子旁營地中時,所見到的。
除了樹枝上,掛著一些細小如粉狀的粉雪,潼安地上的雪已經都滋養了土地。
大營的建造依舊與餘陵時的相同,隻是巡邏的禁軍,見到我與百裏肆騎著尚付鳥,從天而降時顯得有些意外。
禁軍幾人進入營帳之中秉明了父親,等我被尚付鳥那一隻善良的鳥首放回地上的時候,父親與娘親二人已經出了大帳。
我才要俯身跪拜,就又被娘親抱在了懷裏。
“你父親騙我說,你要留下來照顧信北君,我這才跟他先行來到了潼安,可到了潼安我卻覺著事有不對,若是信北君病的嚴重,為何隻留下兩個醫官,卻不留太醫賀呢?”我這是頭一次聽到,娘親說話的聲音之中,帶著對父親的埋怨。
“可好在我最後的追問之下,他才吐露了實情。”娘親紅著眼睛,看到我身上的輕甲被刺的裂開了許多口子。
她連忙俯身查看著,我身上可否有傷痕。
我不動聲色地遮掩住手臂上的刀傷,緩緩地往百裏肆身後躲著:“不礙事,不礙事,娘親莫要為此而憂心。”
娘親的力氣不知道何時變得如現在這般力大無窮,不僅將我從百裏肆的背後拉至自己身前,還拉著我朝著主帳走去。
往主帳走去的路上,我見到父親的臉色不太好,想要上前與娘親說話,卻被娘親的一記白眼給活生生地瞪了回去。
我詫異地看著平時威嚴無比的父親,在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如平常家的男子,並且還十分的懼內。
我忍不住想要笑出聲,卻因著手臂的傷口,還在泛著疼痛,因而將笑聲給活生生地憋了回去。
進入了大帳內,娘親將我安置在小榻上,吩咐身旁跟著的宮娥前去尋太醫賀來。
她轉身行至銅盆前,為我清洗了一塊棉布,將我手臂上的血痕先行清理。待太醫賀趕來之後,又為我塗了一層草藥,並且又十分細心地囑咐了娘親,我受傷後,平時需要注意些什麽,怎麽保養傷後的皮膚才不會留有疤痕。
這手臂上的傷有多重,我自己心裏有數,不過也好在我今日躲得快,就算是沒有太醫賀的草藥,十天半個月的,倒也能好了。
“一直在你身旁照顧你那個叫芊芊的丫頭,怎地沒和你一起回來?”娘親命隨身侍候的宮娥,從裝衣的桃木箱子之中找出一見水藍色的廣袖大襦來。
我的手臂才塗了草藥,換衣不便,她便親自如我小時一樣,為我更衣。
我但有一隻手無事,便拿著衣裳帶子,幫著娘親。
“她為我擋了金鉤箭,如今還在餘陵,不知死活。”我長籲了一口氣,眼眶不知怎地有些發熱。
娘親停住了手,她抬起頭看著我,目光皆有哀愁。
“綏綏你可否怨恨娘親,將你帶回陳國?”她開口問。
“娘親真是糊塗了,當初可是我帶著娘親回來聖安的,哪裏是娘親帶我回來的?”我輕鬆一笑道。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娘親垂下頭又開始為我忙叨起來。
一直等這件水藍色的大襦穿戴完畢,我才開口道:“如若我不回來,又能去哪裏呢?”
“我一直都是陳國的福相公主啊!”
其實娘親知道,回陳國繼承國位並非我初衷。
她雖不知道我喜歡的人到底是誰,但也會隱約察覺,當時的我,是想與自己所愛相守,對陳國的權利之爭毫無興趣的。
也許她認為,我一直是被逼著走上陳國的繼承者之路的。她覺著,我應當與她一樣,是一個舉世無爭的人,隻想安穩地過好自己的生活,愛自己所愛的人。
也確實,最開始我也是如娘親認為這般想的。
可是現在,我並不這樣認為了。
我現在覺著權利是一個極好的東西,它可以是一把鋒利的劍,幫你抵禦敵人,幫你抵禦那些曾經傷害過你,侮辱過你的所有。
可以幫你斬殺你的仇人,更能幫你保護你的摯愛。
它可以作為一把簦笠,將你隱藏在血雨腥風之中;亦可作為一隻獵鷹,翱翔於九州,睥睨天下。
我有時候,也會漸漸忘卻,與小白曾經許下的那些甜蜜如糖的誓言,甚至偶爾想起,竟也不覺著自己如以前那樣,麵紅耳赤,心如擊鼓一般澎湃蕩漾了。
我不知這種感覺是何時變的,亦不知這感覺是如何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