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路漫漫其修遠兮
我轉眼朝著昶伯看去,卻見昶伯也在雙手緊握,身形顫動,像是在極力克製著自己一般。
隨著一聲驚呼,我回神,卻見百裏肆手持長刀,將方才那囂張跋扈的帶頭之人給穿心了。
他收回長刀,放入刀鞘淡淡地道:“這些年刀法生疏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很疼。”
我一直認為百裏肆應當很嫌棄我才對,那些我所認為對的東西,他應當都覺得是錯的才是。
可未曾想,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時候,站在我身邊的,卻是一直與我唱著反調的百裏肆。
“你們還有誰敢嘲弄我陳國公主的,盡管出來,我百裏肆的刀法,剛好生疏了,也算是有個機會能練習一番。”他背對著我,猶如一麵堅實的城牆,替我擋下了所有的不安與辱罵。
此時的旌陽兵們都消停了不少,隻是有幾人的臉上卻仍舊有憤恨之意,我想他們都是忠魂鐵血的漢子,不過是各為其政,各司其主罷了。
“在場的各位,如若不是旌陽的兵,那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漢,我想你們這些好漢之中,應當有人清楚,為何媯燎隻殺了這些旌陽兵,而沒有殺其他人。”
“他有錯在先,不該殘害你們的同袍,這點我並不否認,可這錯的根源確實因我而起,若各位想要媯燎的命來做抵償,那便來拿我的命吧。”我轉身走下高台,一步接連一步地靠近旌陽兵。
“公主,此乃臣之過錯,臣願意替公主受死。”昶伯轉身,一步上前跪在我的麵前。
“昶伯何錯之有啊,昶伯嘔心瀝血,為陳國所執半臂江山,本宮不敢怨昶伯。”我拂袖側身越他而過,繼續向著旌陽兵走過去。
我知道,方才昶伯之所以不動,是因為不信我。
他寧願用自己的方式去處理,去殺掉媯燎,也不相信我可以平定這場風波。
“哎呀,我早就勸說洪,莫要欺負人家姑娘,你瞧,果然是遭報應了吧,哎呀,哎呀。”旌陽兵之中有人長歎著氣,細聲地道。
這句話猶如平地驚雷,炸穿了磐石。
接連有竊竊私語地聲音傳了出來,我大概是聽出來,被媯燎所虐殺的這幾人,似乎都曾經欺負過一個叫綠的姑娘,而且這個綠姑娘似乎是個腦子不太好使的癡人。
電石火光之間,我忽然想到,媯燎曾對趙南子說過的話。
“你軟禁了我遠在潼水的父母,你殺了我的哥哥,使我母親傷心欲絕,險些命喪黃泉,更可恨的是,你還利用我那本是癡兒的傻妹妹,利用過後,便像丟一塊髒抹布一樣,將她棄之不顧。”
我轉過身望著倒在血泊之中的媯燎,他似是也聽到了這些旌陽兵的竊竊私語,可他卻依舊在笑。
血染了他滿身,可他卻笑得淒慘。
我狠心地轉過身,抬起頭正言厲色地道:“媯燎擅自闖入大營,虐殺旌陽兵五人,原以軍法處置,念其救本宮有恩,特免去死罪,鞭五十,若旌陽兵內有不服者,可親自執行其鞭刑。”
“公主說話可算?”旌陽兵內有人問道。
“算,”我壓著心底的不甘道:“現在即刻行刑。”
今日這次,媯燎可以逃脫的了死罪,卻不能免其活罪。我眼見著他被綁在了行刑架子上,十多個旌陽兵排著隊,揮著鞭子狠狠地抽著他的後背。
花白的衣服,再也看不出一丁點原有的顏色,我身形晃動,險些是要站不住。
一直跟在我身旁的欒,即刻上前扶住了我,像她這樣的一個秉性純良的姑娘,看到這樣血腥的事情還能麵不改色,確實讓我敬佩不已。
“先行回到陳宮,將太醫賀與太醫勵請到媯燎的府上去,快去。”我在欒的耳邊輕聲說道。
“公主,可公主你怎麽辦?”她問道。
“我有百裏肆,定安然無恙,倒是媯燎,他身上本就有傷,再被抽上這五十鞭,怕是性命堪憂,你且快去領著太醫去媯燎府上做準備。”我推開了猶豫不決的欒,讓她借兵營之中的一匹快馬,趕緊回去陳宮請太醫。
欒點了點頭,又頻頻回頭地不放心我,而後在我再三催促之下,她終於上馬而走。
這五十鞭刑畢之後,媯燎的後背已是皮開肉綻,體無完膚,就連抽他的鞭子,也猶如在鮮血之中浸泡過一樣。他被四個人抬了下來,隨意地丟棄在地上。
我逼迫自己鎮定下來,神情依舊威厲:“刑,已畢,爾等可還有何怨言可講?”
旌陽兵大都神情呆滯地看著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媯燎,四周皆寂靜無聲。
這囂張的氣焰終於是得到了平複,我也能如願以償地將媯燎帶走了。
“如若爾等再無怨言,此事便如過眼煙雲,今後休要再提起,本宮亦同各位盟誓,今後再不會發生此等事情,如若再次發生,本宮則以命償還。”
“公主可要記得今日的盟誓。”旌陽兵之中有聲音傳出。
“我,福祥公主在此盟誓,若有旌陽兵再次冤死,我必死無葬身之地。”我舉起手,聲音洪亮,三指朝天,執意而誓。
兵營中再無疑慮的聲音傳出,我暗暗鬆了一口氣,回頭示意百裏肆將媯燎抬回到馬車上去。
我轉身想要離開之時,卻發現一直跪在地上的昶伯並沒有起身,他抵著頭,雙拳緊握,似是在想著什麽事。
我緩緩走過去,跪坐在昶伯對麵。他察覺,因而抬頭看著我。
“昶伯,我不會辜負每一個曾經為我賣過命的人,如若今日將媯燎換做是你,我也會這樣以命相保,我知道你並不信任我,不過沒關係,你信任父親便好,隻要我知道,你心裏仍然是一片赤誠,對陳國,對父親絕無二心,我絕無怨言。”
說罷,我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踏上了百裏肆的馬車,絕塵而去。
到達媯燎的府上時,麵前的景象讓我震驚萬分。
他府上的大門四敞,無人看守,隻見死氣沉沉地模樣。
我與百裏肆同進,卻見媯燎府上的小院四處橫屍遍野。百裏肆見狀,警覺地將我拉回至他身後。
跟隨在我倆身後的皆為上卿府的護衛,他們忽地上前,將我與百裏肆護在中央,而後有人俯身上前,探地上的屍身是否還有餘溫。
我瞧著上前探看的護衛拉開了屍身上的衣襟,卻見這些死人的後脖頸處畫著丹朱色的麒麟。
“是暗影閣的暗影衛。”百裏肆在我耳邊輕聲道。
“果然,昶伯的金銀珠寶算是白送了。”
我有些不明白,這樣左右搖擺,反複無常的暗影閣是什麽樣的一個江湖地位,他們似乎不懼名譽受損,更不在乎世上的傳言如何。
仿佛就像是個獨立的異類,隻求金銀,不求其他。
“趙南子一定是知道了媯燎,掌握她禍亂的證據,這才派了暗影衛來殺他,這也難怪昨晚他獨自入宮來見我的時候,還身負重傷。”我低著頭喃喃地道。
“是我將他忽略了,聖安內所有的布防都以安排妥當,唯獨忘記了他。”百裏肆話中略有虧欠地道。
“也多虧他以命相抗,我才能得到她往來的書信。”我輕歎。
媯燎所住的地方,是趙南子為他在陳宮外麵安置的一處三進小院,緊挨著陳宮的永壽門。
他雖說被趙南子推崇為儲君,可是住於陳宮之中,倒顯尷尬,索性這趙南子便賜給了他這處小院,方便監視他,也不會落人口舌。
此時這小院早已落敗了,院中奉命監視他的暗影衛被他殺掉了,連個燒水服侍的奴也沒有。
百裏肆已經吩咐護衛將院中的屍身先處理掉,而後又親自動手到膳房,生火燒熱水,先為趴在床上的媯燎清理著後背的血跡。
“百裏肆,可否派人將安河船屋飄香院的素素姑娘接來?”我跪坐在床旁,幫著百裏肆一同清理著媯燎後背的傷。
旌陽兵得了我的應允,執鞭抽打媯燎,為了他們死去的同袍,自然下手不會輕了。
況且,他們這種人,又常年操練,力道又毒又狠。
昨天的受了羽箭的傷又再次被抽開了,他這身上已經近乎沒有完好無損的地方了。
這傷,想必每個十天半月,是好不了。我想著若有一個他相熟的人陪在他身邊,他會不會好受一些。
百裏肆點了點頭,即刻叫人前去飄香院,將素素姑娘接來。
趴在床上一直沒有聲音的媯燎,許是聽到了素素姑娘的名字,緩緩地哼唧了兩聲。
我連忙放下手上已經被他的血染成殷紅色的棉布,上前輕輕地拍著他的臉,輕喚他的名字。
他眼皮動了動,而後緩緩地張開了雙眼。
我見他還有知覺,心裏先是鬆了一口氣,而後又想著他這次的魯莽,生氣地拍著他的手臂道:“平日裏見你是個聰慧的人,怎地這次就犯了糊塗,我答應你讓你處置旌陽兵,你不會私下偷偷地與昶伯要人,秘密處置嗎,非要大張旗鼓地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去處置,還用虐殺的方式,難不成昨日的羽箭還傷了你的腦子?”
他抬著髒兮兮的臉看著我傻笑,我見狀,心有不忍,低頭絞幹水盆之中的帕子,替他擦著額上被石塊砸出來的傷口。
後腦上突然傳來一股力道,將我拉近了他。
我驚慌失措地與他額頭抵額頭,麵對麵地相看。
他將鼻子貼近了我的鼻尖,寵溺地說道:“乖,小綠,哥哥以後再也,再也不會讓別人欺負你了,那些欺負你的人,哥哥將他們都殺了,都殺了。”
他額頭滾燙,眼神迷離,我想著他一定將我錯認為他的那個癡兒妹妹了,因而並沒有推開他。
我深知在頭腦不清醒的時候,那個最想見到的人,永遠是虧欠最多的人。
不知骨碌在這樣的時刻,會不會見到我。
欒帶著太醫來時,媯燎已經再次暈厥過去了。我與百裏肆二人剛好為他清理完傷口,這倒是為太醫的診病節省了不少時間。
太醫勵是昨夜為媯燎拔羽箭的人,他見到昨夜明明已經轉好了的病人,今日又將自己搞成了這般模樣,麵色稍有慍怒。
“好端端的人,居然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真是作孽。”太醫勵長歎了一口氣,連忙掏出藥箱裏麵的草藥,拿出石臼來反複地搗藥去了。
太醫賀為媯燎切脈,又扒開了他的雙眼瞧了片刻,拿著帛紙與湖筆開始寫著藥方。
“要勞煩信北君為他安排幾個貼身的奴婢,照顧著他了。”我與百裏肆站在一旁,看著兩位太醫盡心盡職地在忙碌著。
“這是自然的,畢竟救回國君,媯燎也算是迷途知返的功臣。”但見他平時有多討厭媯燎,但是在這種時候,他依然可以拎得清。
公私分明,對理不對人,這樣的秉性雖然好,但我卻總覺著百裏肆似是少了一些塵世之中,人間煙火的溫度。
他這般模樣,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老來,在我看來,百裏肆仿佛相似於白老頭,印象之中雙腳離地,超脫地浮在半空中。
“公主,這是國君讓奴婢轉交給公主的,出入陳宮的令牌。”欒俯身上前,遞給我一塊手掌大小的青銅製的牌子。
牌子的上半部刻著的是羊首,下半部分用刻著篆字“出”,背麵刻著“入”。
我知羊首是陳國的圖騰,卻沒想連個出宮的牌子也做得這般精細。
“父親,可是醒了?”我問道。
“回公主,奴婢回到宮中向老茶請太醫令的太醫時,不光是國君醒了,就連鳳姬夫人也醒了過來,國君還讓我轉告公主,莫要忘了三日的期限。”欒說道。
我欣慰地笑了笑,想到娘已經親醒了過來,又見到了日夜所想的良人。我自己做了這樣多的事情,可算是有件事情,終能不負期望了。
太醫勵為媯燎的傷口上塗抹著草藥,太醫賀將寫好的藥方遞給了欒,讓她去聖安城中的藥鋪裏,按照藥方抓三日用量的藥回來。
欒走後不久,素素姑娘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