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日月忽其不淹兮
“如若兩樣都不選,國君便遣散了旌陽兵,若願意留在陳國的,便按照陳國的軍隊的俸祿來接收,並且給予留在陳國服役的旌陽兵一筆安家的錢財,讓其接來家裏的人,與其共同在陳國生活,若不願意的,限七日之內離開陳地回到衛國旌陽去。”
“至於衛姬夫人的結果,定是有國君來決定的。”
“如若衛國公兩樣都選了,倒也是省了國君心思,將這兩樣全部送還給衛國公便好,這樣也算是賣了個人情,讓衛國公記得國君的寬宏大量。”
我眼神驚豔地看著百裏肆,他俯身內斂,眼神卻神采奕奕,說話時既帶著堅定的胸有成竹,又含著溫潤君子的謙卑。
我細細地瞧著他的神情並且深陷其中,就連父親喊我,我都沒有聽見。
手臂輕微地搖晃讓我回神,我側過頭看著老茶,卻被老茶告知父親已經接連喊了四聲我的小字。
我連忙回道父親,卻不知方才在我失神時,他說了什麽。
“你可學到了什麽?”父親開口問。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實話,百裏肆的心機,我這一輩子都學不到。
“孤聽聞,你昨日恢複了崇明的禁軍統領之位,又恢複了老茶的內侍總管之位。”父親問道。
我點了點頭,連忙回道:“昨日父親昏睡,所以我便私自做了主。”
“口諭既出,也要及時由刀筆吏擬寫出來,執蓋玉印後,再貫以落實,這次,孤代你擬了文書,蓋了玉印,往後你自己出的口諭,要自己完成後續之事,可懂?”父親揮了揮手,便讓老茶從書閣的繪金麒麟的檀香木盒子裏,拿出一個錦袋裝著的事物。
父親將它遞給我,告知這裏麵裝著的是福祥公主的玉印,權力等同於國位繼承人。
我接過,忽而覺得肩膀有些沉重。
“衛姬夫人與旌陽兵的事情得以解決,現如今就隻有那些宗親公卿了,綏綏,你惹的事情,你可否想到了什麽主意?”父親靠在憑幾上看著我。
我將玉印收好,抬起頭回道:“免官的免官,放逐的放逐,該殺的便殺。”
“聽說,你昨日還將太仆的官給免了?”父親問道。
我垂下頭,心有忐忑地回答道“是他自己不要的,可不是我免去的。”
父親長歎了一口氣,而後緩緩地道:“你要知道,若是同時免去那麽多宗親與老臣的官位,會使陳國陷入動蕩之中,更何況你現在還未找到更好的人選去替代他們,那五人,一個是地官司徒,一個是馬政太仆,一個是典獄廷尉,一個是人官司空,還有一個是禮官宗伯,聽聞那李家的少師也被你禁足在李家,不得外出。”
這樣一說,好像除了昶伯和百裏肆,我將陳國所有的公卿全都給抓了起來,好似這事兒挺嚴重的。
隨著父親的話音落下,我也長歎了一口氣道:“誰讓他們阻止我救父親了,我也很為難,我也想要皆大歡喜,可他們不答應啊。”
“他們不答應,你便另想辦法,莫要一下都將他們關起來,好在昨夜信北君放走了身為宗親的太仆與司空,否則今日,宗親的那些長者早就來孤這裏告狀了。”父親說道。
“綏綏知道了。”我撅著嘴,不明白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宗親,為什麽要供著。
“孤給你三日時間,這三日你要想出來如何軟硬兼施,平定你惹得那些人,你可以向孤求助,也可以向昶伯或是信北君求助,三日之後,孤要聽你的辦法。”父親說完話,便叫來了老茶,撤走他身後的憑幾。
我俯身回著“諾”。
“至於衛姬夫人和旌陽兵的事,就按照信北君說的去做,孤身子困乏,這信便要勞煩信北君代孤筆,明日朝立議事之後,你再呈給孤。”老茶將父親的身子放平,並將錦衾掖在了他的雙臂下。
百裏肆也應了一聲,諾。
父親抬了抬手,示意我們可自行離開了。我與百裏肆和昶伯便一同俯身離開了景壽宮。
景壽宮門前的高台上,欒與長信宮的宮娥正等著我。
見我同百裏肆和昶伯一同走了出來,便上前作揖。
“作為長信宮的管事女官,應當時時刻刻勸誡公主的言行,在眾目之下,讓公主獨自一人不顧禮節跑出了宮,不說是罔顧了禮法,但憑這宮規,長信宮所有奴婢也免不了責罰。”百裏肆說道。
欒與她身後的宮娥皆花容失色,隨即跪在了地上,伏地求饒道:“奴婢們知錯了,奴婢下次定勸誡公主注意言行,絕對不會再有今日這樣的事發生。”
我覺著百裏肆這廝,自打在我近了這陳宮之後,忽而變得越來越討人嫌了起來。
不說萬事要管著我,就連我身邊的人,他也能說責罰就責罰,一點麵子都不給。
我一直認為他還記著我給他下迷香的仇,所以對他還是仍有退讓。
“信北君,我也是一時糊塗了,由於太過於擔心父親,這才沒顧忌到禮數,犯錯的人本就是我,跟他人不相幹,若要罰,那便罰我好了。”我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袂,神色無辜地道。
“公主要知道,懲罰不是目的,目的是公主今後要以禮,來約束自己的言行。”百裏肆側過身看著我道。
“信北君說的是,我明日就像父親上秉,尋一個品德高尚的人來做少師,專心學習六藝。”我諂笑道。
“其實公主麵前就有一人挺適合的。”站在一旁的昶伯突然開口。
我歪著頭看了看信北君,又看了看昶伯道;“難道昶伯想要親自教我六藝?”
聞我言語,昶伯笑了起來,他搖了搖頭道:“我這老人家可沒那麽多精力了,國君叫我掌管陳國半壁的兵力我都覺著分身乏術,哪裏還有力氣教你六藝。”
“禮、月、數、射、禦、書,這六藝沒有一項是信北君不精通的,公主何必再找,麵前的信北君便是作為少師的最好人選。”
我強顏歡笑地看著百裏肆,見他麵含笑意,似是很讚同昶伯的話。
若是百裏肆成了少師,我已經能想象得到,今後在陳宮之中的生活,我必定過的十分悲苦。
我一邊與信北君和昶伯相聊,一邊抬手示意欒與宮娥趕緊站起身,莫要再跪著了。
欒懂我意,連忙帶著宮娥起身,站在一旁。
隨著宮娥的起身,我瞧見高台之下,由一寺人正帶著一個身穿鎧甲的兵衛走了過來。
瞧那兵衛的服製,倒不像是禁軍的人。
昶伯也發現了,他忽地變了臉,不再言笑,卻讓我有種十分不好的預感。
“秉昶伯,燎公子方才闖營,虐殺了幾個旌陽兵,導致營中過半的旌陽兵欲有反意,饗將軍現已將他們暫且安撫了下來,並且將燎公子關在營中,現如何處置,饗將軍派我前來請示昶伯。”那人跪在地上,向昶伯稟報著聖安城外暫安的大營之中,所發生的事。
“燎公子不是身負重傷嗎,怎地會跑去城外大營之中,還有他為何要虐殺旌陽兵?”昶伯緊鎖著眉頭問道。
跪在地上的兵衛一無所知地搖了搖頭。
“是我答應他的。”我開口說道。
昶伯訝異地看著我,而後搖了搖頭歎道:“公主當真是糊塗了。”
他拂袖叫了跪在地上兵衛一同,連忙轉身疾步地走下了景壽宮的高台。
我見狀提著裙子想要跟在昶伯後麵,卻一把被百裏肆拉了回來。
“昶伯是騎馬入宮,你身上沒有出宮的宮牌,若跟著昶伯,你沒法出去。”
我望著信北君,滿眼焦急。
昨天夜裏,確實是我答應媯燎,讓他處置幾個旌陽兵的,雖然我並不知他為何一定要虐殺那幾個旌陽兵,但他給了我趙南子亂政的證據,做以交換。若是因為這事讓他被昶伯給處置了,那我這承諾便是冠冕堂皇了。
“公主,帶著你的女官與我一同乘車馬先出宮,留有一宮娥在景壽宮門口等,待國君醒後,即刻稟報國君你與我一同出宮的事宜。”說罷信北君便帶著我與欒一同,尾隨著昶伯一同往正陽門走去。
由於百裏肆被父親特許,車馬可過正陽門,因而我才能偷偷地坐在他的馬車裏麵,跟著他一同出宮。
看守著旌陽兵的大營設在聖安城北郊,我與百裏肆趕到的時候,卻見大營的中央的空地上,所有的旌陽兵圍坐成一個圈,圈中央則是幾個血肉模糊的屍體。
許是百裏肆深覺我會害怕,連忙抬手捂住我的雙眼。
我覺著他這人怎地變了矯情,想當初在勤政殿東閣的時候,可是看著我拿短劍傷人的,怎會覺著我會害怕死人不成。
我拉掉他的手,信步走了進去。
那些旌陽兵將那幾人的屍身圍的水泄不通,讓人沒辦法靠近。我仰著頭,看著那些殘肢,驀然有些好奇,這媯燎到底與這幾人有何仇怨,居然下這樣重的手。
片刻,營帳之中走出四人,昶伯走在最前,跟在昶伯身後的,是一個身穿銀甲,披著藏青色披風,手持長戟的壯漢。
走在壯漢身側的,便是方才前去宮內通知昶伯的那位小兵。而他身前押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
我眯眼瞧去,看清了那個被綁著結結實實的人,正是媯燎。
他青絲四散,衣襟淩亂,花白的衣服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血痕。這舊傷未好,便添新傷,更使他走路踉蹌,麵色淒慘。
“各位皆是衛國的精兵強將,更為識時務者的英豪,老身昨夜承諾各位必定毫發無損,今日便出了這樣的事,老身愧對各位,在此求得各位原諒。”昶伯俯身一拜,與對麵跪坐的旌陽兵道。
“若要我們原諒也不難,殺了他。”跪坐在最前麵的一位士兵帶頭說道。
而後,所有的旌陽兵全都異口同聲地喊道:“殺了他,殺了他。”
媯燎勉強地站直身子,他麵帶笑容地掃視著所有的想要殺了他的人,也是此時他看到了我。
他定住了視線,帶著功成身就地笑容緩緩地朝我眨了眨眼。可我卻覺著他的笑容異常的淒零,就像是終首山上寒冬的風一樣,刮在臉上,割得直痛。
“如若不殺他,怎麽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又有旌陽兵帶著頭,振臂高呼著。
呼喊聲一波接著一波,甚至有旌陽兵站起了身,拿起地上的石頭,朝著媯燎砸了過去。
有人起頭,就有人效仿。
媯燎身上被束縛著麻繩,身上又是新傷加舊傷,他躲過了一個,卻躲不過第二個。
他被石頭砸倒在地,額頭頓時血流如注。
昶伯連忙命人將媯燎護住,又派兵前來鎮壓這些意圖造反的旌陽兵。
百裏肆怕傷到我,便要拉著我往遠走。
走了兩步,我見離這裏不遠的地方有一處高台,高台上駕著一座大鼓。
我見狀甩開了百裏肆的手,奮力地跑向了高台上,拿起一旁的鼓錘,用力地敲響大鼓。
咚咚咚的聲音傳出,也吸引了那些蠢蠢欲動的旌陽兵。我聽地上的雜亂聲沒了,便轉過身,站在高台上看著他們。
“昶伯昨夜在本宮的麵前以自身信義保了你們,本宮才決定不殺你們,讓你們安然無恙,等待一道旨意回家,可如今看來,本宮這個決定怕是錯了。”
“爾等與衛姬夫人一同亂我陳國,殘害我父,對本宮更是圍追堵截,你們自認為這罪是可以免死嗎?”
“本宮清清楚楚地告訴你們,我大陳不懼任何,若爾等還恬不知恥地暴亂,本宮便將你們全都砍了,丟到潼安的林子裏麵喂狼。”
我胸中雖如擊鼓震天,亦是慌亂無章,可麵目卻不經波瀾,聲音更是振聾發瞶。
旌陽兵安定了下來,他們相互看著對方,麵上露出了膽怯之情,我還竊喜,自己嚇唬住了這些人,少時,便有個聲音傳了過來。
“一個並無實權的山野公主,得以這般猖狂?”說話的人,仍是最開始帶頭的那個。
我雙拳緊握,更是目眥盡裂地盯著他看。
“來人,將方才辱我之人砍了。”
昶伯沒有動,所以這大營之中的任何一位士兵也都沒有動。
那人仰頭看著我,滿臉都是嘲諷的笑,似是在告訴我,這陳國像來都是誰說的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