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深林遝以冥冥兮
蔡侯腳下生風,行至椒蘭宮,焦急地破門而入,卻見護國將軍叔薑正端著一碗褐色的湯藥站在楚姬夫人的床前。床上平躺著的楚姬夫人麵色慘白,眼下烏黑,一看就像是大限將至的人,更駭人的是,楚姬夫人正捂著肚子,嘴裏發出淒慘的哭喊聲,一聲一聲,在暗夜裏麵顯的格外突兀。
“叔薑,你為何在這裏?”蔡侯走了進來,看著叔薑詫異的問道。
“我來救她。”叔薑見蔡侯風塵仆仆的趕了過來,便按照少公子所說的那般,將他煎好的湯藥灌進了楚姬夫人的口中。
蔡侯雙眼睜的滾圓,生怕叔薑給楚姬夫人灌了什麽毒藥,一步上前推開叔薑,將楚姬夫人抱在懷裏。蔡侯拿著帕子,手指顫抖地為楚姬夫人擦著嘴角,他雙眼通紅,開口便大聲吼道:“你給她喂了什麽?”
馳騁疆場的護國將軍就這樣,被自己的兄長因為一個女人推倒在地上,他就像是一把倒下的大旗,想站起來,卻不知有何理由站起來。
“臣在救她。”叔薑也不多說,隻是重複剛才的話。
此時,從楚姬夫人嘴裏淒慘的嚶嚀聲逐漸小了,慢慢地便沒有了,她倒在蔡侯的懷裏,安靜地睡去了。蔡侯渾身上下戰栗不停,他抬起已經抖動的無法控製的手,輕輕地在楚姬夫人鼻息之間探尋,發現她鼻息還有進出的氣,這才長籲了一口氣。
他輕輕地將楚姬夫人平放在床上,為她蓋好被子,坐在她的身邊看了她許久,而後,蔡侯揉了揉眼角的些許淚滴,站了起來,踱步走到叔薑身邊,屈身親自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為兄方才激動,你且不要放在心上。”蔡侯認錯時卻不帶一絲真誠。
叔薑眼裏已經染了一層朦朦的霧氣,他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你的藥是從哪裏弄來的,有藥方嗎?”蔡侯隨後問道。
叔薑心裏頗為無奈,他的兄長永遠是在用到他的時候才會真正想起他,是他的弟弟。
“我不知這藥是哪裏來的,藥方也不知,不過我把配藥的人帶了來,他正在等著國君,國君可否與臣一同前去。”叔薑依舊按照少公子的計劃,將蔡侯引上了魚鉤。
蔡侯抬起頭看著叔薑,眼神帶著考究,而後什麽也沒多問,便讓叔薑帶路,前往少公子所在的藏花閣去了。
依舊是綏綏配製特有味道的驅蟲香,好在上次少公子回到終首山時,向綏綏要了很多,否則現如今這香若是沒有了,還真不知道怎麽跟她開口要。如今的少公子,隻要一想到綏綏,眼前就會出現她半裸身姿的香豔模樣,少公子麵紅耳赤地壓製著自己心裏的魔鬼,可是越壓製,卻越旺盛,他恨不得現在就衝到合歡殿去,抱著她的嬌軀入懷。
少公子搖了搖頭,盡量讓自己清醒一些,叔薑與他說過,一定要對福祥公主表現的一點興趣都沒有,雖然名義上福祥公主,已經變成了蔡國國君的側夫人合歡夫人,可國君之威的不可侵犯,若是讓蔡侯知道少公子與她的過往和現在,那麽綏綏從今往後在蔡宮的日子一定生不如死。
精致的青銅雕花宮燈將藏花閣的四周點亮,少公子終於等到了該等的人,然而兩人再次見麵都未表現出任何的吃驚之相,想必從這個方向走過來的時候,蔡侯已經猜到叔薑要帶他去見的是誰了。
“怎麽,蝴蝶穀最近的生意不好做,這麽有閑心思跑孤這裏來,為孤的夫人醫病。”蔡侯既然知道來者不善,自然開門見山,毫不留情地問道。
“楚姬夫人的病因我而起,我自然要有始有終。”少公子將問題丟回給蔡侯。
蔡侯自然知道少公子說的是什麽,當年楚姬夫人用蠱女的血肉養子於腹中,就是蔡侯請來的少公子破楚姬夫人的局,才使楚姬夫人變成現在這般模樣,蔡侯是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而少公子卻在他的麵前說著有始有終,這無異是親手來打著蔡侯的臉。
“有始有終,好個有始有終。”蔡侯神情輕蔑,冷冷地笑了起來。
“國君也不願意看著自己同床共枕這樣久的妻子,就這麽香消玉殞了吧。”少公子見蔡侯被自己的話惡心到,心裏十分雀躍。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非孤,怎麽知道孤心裏如何?”蔡侯在麵對其他人點明他與楚姬夫人的感情之事,表現的相當排斥,或許在他的內心深處,深愛著楚姬夫人,不自知,也不想知,更害怕麵對。若是承認了,那麽高舉反楚的大旗的他,就是第一個倒下的人,更無言去見在楚薑伏水之戰之中慘死的孟羲。
“自從叔薑將軍成為韓子的徒弟,國君倒是對與韓子同門莊荀先生的話很是受用,子非魚出自《北冥》,國君可是在告訴我莫要管無用的事情,莫要淌這趟渾水是嗎?”少公子看清了蔡侯的想法,輕而易舉地占領高地。
蔡侯眉頭緊鎖,不知如何回應。不管是做最壞的打算,還是要將楚姬夫人的死嫁禍給新入宮的那位陳國公主,他都不確定自己的心裏能否真的割舍下,這矛盾折磨著他,讓他近乎窒息。他拉著領口,喘著粗氣,眼裏捎帶紅絲。
“既然這樣,先前蔡侯許我的報酬便用原有的金銀結清吧,我姑姑今日心情不太好,正好拿這些金銀珠寶,給姑姑買一些逗趣的小玩意。”少公子說的風輕雲淡,就是為了再給蔡侯最後一個思慮的機會。
可是蔡侯仍舊不說話。
少公子垂下眸子,暗自吸了一口氣,猛地站起來,轉過身子不做任何留戀地要離去。
“等一下。”蔡侯猛地叫住了少公子。
“你有什麽辦法可以救她。”聽到蔡侯的話,少公子勾起了嘴角笑了起來,這笑容稍縱即逝,在他轉過身看向蔡侯的時候,早已平穩了情緒,收起了笑容。
“國君識得澹台不言,自然也知道藥聖澹台世家。”少公子又走回到長桌前,跪坐在蔡侯對麵,垂下眼眸說道。
“知道又如何,難不成澹台家有什麽稀世良藥,可以救楚姬夫人的命?”蔡侯也垂著眸子,不看少公子,他愁眉不展,更是心事重重。
“澹台家並沒有,不過別的地方有。”少公子抬起眼眸,直直地盯著糾結不停的蔡侯說道。
蔡侯抬起眼睛,詫異的看著他,不知道他這話的意思。
的確,澹台家並沒有可以救活楚姬夫人命的東西。不過上次君婀受傷時,在澹台家休養,澹台大伯為了及早治好姑姑的腿傷,破例帶著少公子進了澹台家的珍寶閣。不進去不知道,少公子險些被裏麵的奇珍秘藏給閃瞎了雙眼。別看澹台家平日裏的生活簡樸平常,可珍寶閣裏麵所有東西的價值,卻抵得過周王室的半壁江山了,他們低調地騙過了九州之上所有的人,那些藏在孤本之中傳說裏的靈藥與藥材,基本都能在這珍寶閣裏麵找得到。
少公子見到了傳言中的罌鑼魂,文莖果,條草,蓇蓉等等九州上近乎消亡了的奇花異草,最誇張的是少公子在澹台家珍寶閣裏麵看到了世上絕無僅有的蛟珠和鳳凰膽。那一夜他險些住在了澹台家的珍寶閣裏麵,為了防止澹台大伯認定他有什麽不軌之心,隻能戀戀不舍地離開。
而後的幾次,再與澹台大伯一同進入的時候,少公子才漸漸注意到,靠著牆邊的幾個八寶閣上,有幾卷殘破的竹簡。少公子征得了澹台大伯的同意,將它們拿了下來,翻開細細地看了起來。
幾個竹簡大概是介紹了上古時期,由幾個以神之身煉化的神器,其中有一卷提到了兩顆珠子,引起了少公子的好奇之心。
上古時期,九州之王黃帝遊赤水之北,登昆侖之時,得天神一寶珠,名為玄珠。還歸之時,不小心將玄珠丟在了赤水邊上,因此請求天神尋寶珠。經由天神知,天神離朱,天神契詬都沒能尋回寶珠。黃帝很是傷心,這珠子他是想送給自己的妻子嫘祖鑲於鳳冠之上的。此事傳到了天神之首東皇的耳朵裏,因此他派出了天神象罔去幫助黃帝尋玄珠。天神象罔在赤水旁的草地上尋到了珠子,並且準備交還到黃帝的手裏。可象罔天神從未來過人間,對一切新鮮的事物都十分好奇,尤其是漂亮的女人。赤水河邊有一部落為震蒙氏,部落首領橫公有一個小女兒叫奇相。奇相生來就十分漂亮,每每經過赤水邊的草地上,漫山遍野的花見她全然開放。天神象罔與奇相相遇,生出歡喜,結為連理。天神象罔全然忘記了要為黃帝送玄珠這檔子事兒,留在奇相身邊日夜廝守。可天神長生不死,人卻要經曆生老病死。不久之後,奇相得了重病,眼看就要死去。天神象罔想起了那顆玄珠,因此將玄珠放進了奇相的身體裏麵。奇相活了過來,也再沒有生老病死的折磨,變得與天神象罔一般,可以長生不死。可事情終究有敗露的一天,東皇得知了天神象罔的事情,派出十二天神捉拿象罔與奇相夫婦二人,並發以神誓誅滅震蒙氏全族。天神象罔得知之後,將妻子奇相和她的族人變為朝為魚暮為人的橫公魚,隱藏在赤水之下,躲過了天神的搜尋。
可是天神象罔最後卻因一己之私,做了錯事,被帶回到了天界,被封了元神,鎖在天界的疏屬山中。
東皇自是覺得沒有尋回玄珠,愧對於黃帝,因此便命太陽之神東君以己之力再次煉化出一枚玄珠送給黃帝。之前遺失的那顆玄珠是月神常羲元神煉化而成的,屬於至陰之物,而太陽之神東君以近乎一半的元神煉化而成的玄珠屬於至陽之物,一陰一陽,代表日月,天地,雄雌。因此東皇為了區分這兩顆珠子,為它們分別取了名字。至陰的玄珠名為玄牝珠,至陽的玄珠取名為玄牡珠。
雖然澹台大伯說過,這至陰或者至陽的珠子放在人的身上,若是人本身與珠子不能陰陽調和,必定會適得其反。可是少公子仍舊想要試一試,若是楚姬夫人與那奇相一般,不但能好好的活著,更能長生不死了。
蔡侯不耐煩地聽完了少公子所講的神話傳說,對於少公子這個遙不可及的暢想,蔡侯眼裏全然是不相信。從期待到平靜再到失望,蔡侯一念之間的落差幾乎將他身體裏的期望全部抽除。
“你給我四天時間,我會帶著現存於世的玄牡珠回來這裏。”見到蔡侯失落的模樣,少公子得知蔡侯是不相信他說這一番話。這也難怪蔡國不像陳、楚、宋三國這般信奉九州眾神,卻偏偏尚佛。
蔡侯眼珠不停的在轉動,似猶豫,卻像是在害怕。他害怕若是少公子這一去不回,那麽楚姬夫人再沒有可生的機會。他仍舊希望楚姬夫人活著,這種不由自主的想法本能地從蔡侯的頭腦裏麵冒出來,他繼續自欺欺人的想著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著自己。
蔡侯進退兩難,備受煎熬的模樣倒不像是裝的。少公子用食指摸了摸鼻子,回想叔薑與他說過,如果楚姬夫人不幸去世,新入宮的陳國公主,將成為害死楚姬夫人的凶手,這個凶手的是死是活全在蔡國侯的一念之間。或許為了促成蔡國侯想要聯合陳、衛的動機來看,他更希望將罪狀,推給一個什麽都不說的死人。
他不能讓綏綏冒這個險,所以他必須救活楚姬夫人。
少公子看著麵前感情用事的蔡侯,忽然覺著這樣狠絕的方法並不是出自他。少公子抬起頭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站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叔薑。他手持環首刀,垂著眼眸默默無聞,少公子想到昨夜與他談話時,他對蔡侯那不屑一顧的神情,甚至所為不恥。少公子再次環顧四周,見蔡侯的身後不遠處站著眾多內侍,婢女,所有人都頷首低眉,唯有兩人站在最前,見少公子看向了他們,也抬起眼睛看著少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