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改朝換代,又何妨
若說青衫時常為紅顏一怒,母親之事便算龍之逆鱗,他此刻控製不住情緒,竟在晉王寢宮中直呼其名,而後者也並未動怒,又躺回了床榻,閉上雙眸回憶了好一會兒,睜眼山河依舊。
“朕也不知你母妃來自何處,隻聽聞她偶有談及,似乎是在東海的某個地方,與她相識也算緣分,那時候朕與你一般風華正茂,尾寧一路助朕登上皇位,隨後征戰四方,以一柄逆刃敗盡兩國高手,但也是朕害了她……本是出世劍,卻因為沾染了殺戮與因果,漸漸成了入世之劍,你母妃修為境界從此止步,不久後便終日鬱鬱,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朕知曉她不願住在宮中,便允了尾寧住在宮外的請求,此後忙於朝政鮮有探望之時,誰知一場雪後她竟會獨自逝世,朕確實有愧於尾寧。”
陳玉知瞧著手中尾牙,那一把黯淡劍鞘下竟藏著許多不為人知,他怎麽也想不到母妃會是劍修,記憶中大多都是母妃教自己撫琴的片段,她一向溫文爾雅,對待下人亦是如此,除了身子骨孱弱之外,似乎找不出任何缺點。
當年陳玉知痛恨晉王,連母妃臨死前都未來探望,如今聽聞整段故事後,怒意卻沒有消減半分,當即言道:“你入盤陽後不斷納妃,試問母妃又怎會在此棲身?出世劍與入世劍有什麽區別?既然選擇了入世殺伐,那繼續踏出一條大道便可,她的境界又怎會止步不前?我告訴你,一定是她後悔入世才毀了心境,故而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你真是太自以為是了,莫說母妃乃是你曾經最親近的人,就連李延山都不想見你,不然又為何一生駐守涼州,你還真以為西涼山清山秀?”
晉王垂頭一怔,卻實在想不出理由反駁這小子,回顧當年策馬揚鞭時,尾寧的一顰一笑皆在眼前,興許真是自己負了她,如今自知時日無多,回顧一生如夢一場,還不是與凡夫俗子一般,最終化為黃土塵埃?
“若沒有其他事情,我便不打擾你休息了……”
“小九!”
晉王一聲呼喚,青衫停下腳步,轉身時眉眼中流露出一絲惆悵。
“朕自知時日無多,今日打算立太子以固朝堂,但也對手足相殘之事心有餘悸,你在西府軍中頗具威望,而曲蘭又與李延山互相扶持,若真有天下大亂的一日,可否請你平定戰局?就當替百姓謀一份太平。”
青衫抬頭深吸一口氣,瞧著寢宮雕梁畫柱的擺設,不禁歎道:“當日我被隱元會通緝,所下重金者便是那八個人,你說不想看見手足相殘,卻又任憑他們肆意妄為,廟堂雖與江湖對立,但你敢說自己不知曉這消息?為何要將權謀之爭與勾心之術統統用在自己兒子身上!”
“當年我在盤陽城外遭遇伏擊,賊人所持之物乃是神機弩,若不是青蘿舍命相救,隻怕陳玉知埋頭早已長滿了雜草,你當時可曾想過要替我討回公道?西府參軍與漠北死戰不休,多少次生死徘徊險些喪命,五胡犯晉更因為有人泄露軍情,險些連累一城百姓遭殃,你可想過替他們討回公道?據我所知當日白夔水軍本可行軍救援,卻又為何按兵不動?這些事都已經過去,我本不願提起,但還是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你!”
“我替廟堂與百姓不顧生死,為何仍會被視為棄子?難道血濃於水還抵不過旁人的三言兩語?”
晉王也有些後悔,但世間藥鋪並沒有後悔藥兜售,一番思索本欲開口,興許是想對他說句對不起,但陳玉知卻擺了擺手,言道:“不必多言,當年的仇總有一天會報,而我已經與你們再無瓜葛,所以並不存在手足相殘之說。天下大亂,若廟堂沒有治世明君,我自然會出力平中原戰局,但這萬裏江山……興許就該改朝換代了。”
青衫隨即離開了寢宮,一人抱著尾牙逆刃獨自行走,晉王似乎更憔悴了一些,卻朗聲笑得格外釋然。
所謂天下之大,應當算無邊無垠,可若說天下之小,卻可小到一家一戶,說到底還是該以百姓為天下,這大小之說皆在一念之間。他終於想起了自己當年的初衷,曾經拉著尾寧的手傾訴過,願普天之下皆是淨土,願山野田間皆是歡笑。
陳玉知返回王府,王前羽早已在門前恭候多時,兩人走著走著便到了醉仙居,依舊在窗台邊,這位黑騎將領主動飲酒,似乎有一醉方休的意思,“怎麽樣,這次去見晉王可有收獲?”
青衫亮了亮尾牙劍,歎道:“也不知這一柄劍算不算收獲。”
王前羽自然知曉此間來曆,笑道:“這劍當年陛下曾賜予王越,盤陽一戰後他還劍離去,還言明自己配不上這柄逆刃,不知你能否與它相配……”
陳玉知揚起嘴角,瞧著對方自飲一杯的模樣,笑道:“王大哥,你就別拐彎抹角了,有什麽話就直說,這彎彎繞的樣子我瞧著渾身不自在!”
王前羽也覺得不自在,當即吐出一口濁氣,卻又替青衫斟酒一杯,言道:“我相信你也能看清如今的局勢,國運之說尚且不論,當下皇子們皆已裂土封王,更在私下不斷拉攏勢力,若陛下駕崩後其中有一人登基,隻怕天下必亂!”
陳玉知腹中饑餓,朝掌櫃做了個啃雞腿的手勢,對方當即擠眉弄眼,一副我辦事您放心的模樣兒。他滿臉笑意自然是認出了九公子,但卻沒有多嘴多舌,這便是那些年間養成的好習慣。
“這局勢我自然能揣測一二,但又能改變什麽,難道要我去殺七人,獨留一人登基?”
陳玉知這話有些偏激,卻也不像在開玩笑,王前羽無奈搖頭,歎道:“我與幾位朝中老臣都覺得可惜,若你能坐上龍椅,這天下必然欣欣向榮……”
“王大哥,我可不想被鎖在盤陽一生對著奏折過日子,更何況毀去國運乃是逆舉,山河變遷百姓流離皆與我有關,實在難以服眾!”
一盤過油雞腿上桌,掌櫃又送了幾個小菜,當即關門離開前堂,不想打擾這兩位貴人敘舊,王前羽笑道:“王院長早就說過你誌不在此,隻是我還想試一試……”
“他們如今過得可好?”
“王陽明回了書院,盤陽一役後便再也沒有上過早朝,顧老倒是沒什麽變化,隻是時常誇讚你的刀意凜然,陽明七律在五郡外開辦七律齋,似乎乃是老院長的意思,興許是在謀劃日後局勢,西府軍傳來消息,李延山欲將帥印交付其女李沐梁,南府曲蘭也有隱退之意,白夔水軍與北府軍早已暗中投了民主,這廟堂如今一盤散沙,興許真要天下大亂了……”
陳玉知無心左右局勢,便笑道:“王大哥,還記得當日你護送我前往涼州嗎?”
“怎會不記得,起初我以為你就是個紈絝而已,誰知日後竟會掀起滔天大浪,真是小看你了!”
兩人一言一語,回憶起了當初種種趣事,氣氛也漸漸歡愉起來,飲至深夜尚未盡興,醉仙居的大門被人推開,三位女子款款走入其中,朝王前羽施了一禮,隨即拎起一人耳朵,青衫吃痛連連求饒。
陸小音碎道:“我們擔心你遲遲未歸,你卻在此處肆意飲酒,是不是一個人瀟灑慣了?”
“小音,輕點兒……輕點兒,耳朵快被你擰下來了。”
女子並未留情,手下又添了幾分力,言道:“兩位姐姐,此人該如何處治?”
雙兒抿嘴直笑,單兒冷聲道:“家法伺候!”
王前羽渾身一哆嗦,瞧著幾人離去的背影,不禁莞爾一笑,這廟堂渾濁不堪,還真不適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