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世界之外
子夜時山林更是寂靜,無聲的山路無盡蔓延在漆黑的叢林之中,陸海踩著石子路大口喘著氣,跑了許久已經是精疲力盡,他彎著腰額上的汗水順著臉頰滴進土壤裏。
真跑不動了!
陸海恐怕這輩子都難遇得著牧落這樣的學生。
膽比天大,單槍匹馬就敢和一個嫌疑犯對峙。
不怪校長這樣對牧落,也不能怪校長這樣對他,這個意外恐怕連校長都無法預測,陸海如今其實最慶幸的,恐怕就是阻止了李信跟著他。
李信什麽都不知道。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再如何聰明優秀,或許都不能聯想這一件事情背後的陰暗。
陸海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手電筒已經快要沒電了,燈光越來越微弱,他略微吃力地看著前方的黑暗,朝著那空氣喊了一句,“牧落!”
連個回音也沒有,喊了也是白喊。
陸海垂頭喪氣地坐在了路邊。剛剛出來太著急,忘記了要交代李信報警,陸海頗有些頹敗地垂下了雙肩。他也不喘氣兒了,就著一棵樹滿腦子胡思亂想。
片刻後,陸海像是想到了什麽,恍然一驚,爬起來飛快地往前跑去。
這是雲貴兩省邊界,張楊到了這裏,不往雲南跑,又要往哪裏跑?!
這個念頭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有了可能性,就開始變得必然。
手電筒裏的電池最後也還是熄了,可是就在熄滅的那一刻,他隱約看見了一道人影佇立在前方。
人影略顯單薄,肩頭處甚至還有一道豔紅,他清晰地看清了眼前人的臉。
陸海停下了腳步,不敢置信地喊道,“牧落?”
對方顯然也十分驚愕,“陸老師?”
陸海終於鬆了一口氣,手電筒“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他抹了一把汗,“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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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方顯魚肚白,就有了一群警察將一方地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學校圍住,除了被押送走的罪犯和一群格外顯眼的便裝警察,就隻有一些不明所以的孩子巴巴地站在教室門口望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切。
這些孩子生在這一片土地上,能有幾個願意支教的老師來這裏已經是榮幸之至了,家裏人誰不盼著自家孩子能有個出頭,如今望子夢破碎了,心非木石,誰心裏看了能過得去?
終於有了一個看不下去的小警察了,麵對著孩子們渴望的眼睛,歎了一口氣,“孩子們都回去吧啊,近段時間學校大概都得停課了,等再過幾個月,可能就有老師分配了。”
孩子們麵麵相覷,誰都沒說話,卻也誰都沒有動。
小警察繼續勸道,“孩子們回吧,咱不怕啊,這知識落不了,再等幾個月,幾個月後,咱就可以繼續開課了。”
“張老師呢?”其中一個孩子聶聶地問道。小警察抬眼望去,朝著那孩子說,“張老師……你們張老師他……他大概回不來了。”
“為什麽!”
有了第一個的疑惑,就會繼續有第二個第三個,此起彼伏的聲音全都是孩子們哽咽不甘的聲音。
方老刑警是貴州省公安局的老人了,年輕時曾經做過臥底打過實仗,一塊塊的勳章一次次的功績都是自己靠著打拚得來的,方老眼神兒毒看人也準,這番不理教室那一鍋粥,倒是越過勘察人員走到了人群之外,那外麵有兩個十七八歲的孩子站著,之前有人告訴他詳細的資料,倒也不懷疑他們兩人。
隻是代明洋直到押送人犯的警車開走後,仍舊是處於一種不可思議的狀態,“爺就睡了一覺,這都幹了嘛呀?!老陸呢?!牧落呢?!我來的時候這學校好好的,這一走就全沒啦?!好好的一學校沒了不說,怎麽這倆人還沒了呢?李信你別不說話,我告兒你,這學警察可全兒你招來的啊,你要不解釋,我……我……我……”
代明洋想了大半天也沒想出個什麽名堂來,“牧落老陸呢?你不知道在哪裏?這兩人莫名其妙失蹤了,咱也別在那學校混了……要我說,該不會是跑去抓人家犯人了吧?不是說張楊老師還沒被抓呢嘛?!”
最後,代明洋被自己的想法嚇著了,一臉“要死了”,沮喪著說,“幸好盛樂陵那臭丫沒來,不然非得哭了不成。”
比較於代明洋的惶恐不安,李信顯得很是鎮定,除卻深皺的眉頭,倒是一句話也不說。
刑警方山就是這個時候走了過來,拍了拍李信的肩膀,“小同學是你報的警吧?多虧你了,不然我們還得在那山裏繞路呢,哪能找到這裏來?”
李信糾結了好一陣子,“其實是趙叔……”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到了那兩個在代明洋口中失蹤了“老陸”和“牧落”。他張口又閉口,看清了牧落時,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就聽見了代明洋的尖叫,“你不會真的跑去抓人犯了吧?!”
牧落肩頭上一片大紅豔色,被陸海攙扶著,聽到這句話時再抬頭,代明洋誇張的叫聲已經惹起了周圍人的注意,方山當時眼神就暗了。
牧落微笑,“你要是再多說一句話,你信不信我全敷你臉上?!”
臉色蒼白毫無血色,肩頭處有很深的刀傷,即便是經過了緊急處理,可到底還是一個姑娘,流了這麽多血,疼在所難免,看那血跡幹涸程度,怕是昨夜的傷了。能帶著這麽重的傷,還能忍著疼和人談笑風生,這小姑娘啊……
方山不動聲色地出聲,“受這麽重的傷,趕緊的!”說著揮揮手招呼來了一個小警察,“趕緊送到縣醫院治療,一刻也別耽誤了。”
小警察答應著正要把她往車裏帶,一倆軍用吉普就卷著漫天塵土氣勢洶洶地停了過來。
一雙休閑鞋踩上了石子路,隨即就是一道長長的身影利落地下了車,晃眼之間就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方山的跟前,牧落盯著那身兒簡單利落的便服發呆,對方朝著方山恭恭敬敬地點了個頭,喊了一聲,“方老。”
陸海吸了一口氣,看了牧落一眼,正好對上牧落瞧他,陸海眼裏很明顯的是“這人不是你叔叔嗎?!”
牧落輕飄飄地移過頭。
昨晚她可是自己帶傷回來的,人南隊長壓根就沒摻和過,這又算是哪門子叔叔?
方山也是對著那南度微微示禮,“張楊抓到了?”
南度點頭,“昨晚落網。”
“辛苦你們了。”
“應該的。”
幾個小時前可沒對她這麽客客氣氣的,牧落嗤笑一聲。
軍官感知了她的嘲笑,怔了怔,“方老,咱有空以後再聊,我先帶她去醫院。”說著牽過了牧落的手。
方老瞧過了一眼,眸底微有異色,說,“行吧,你小子記得多回北京看看你爸!”
“行。”南度頷首。
牧落被南度扶著上了車,一上車牧落就特別解氣地笑了,“咱南上校還會關心人呢,這血都流光了可算是想起我這名傷員了。”
南度發動了車,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遞給她一瓶水,“你那是該!”
牧落被氣得說不出話,最後捧著一杯水,水杯裏漣漪四起,看著南度不慌不忙的動作,她不禁罵了出來,“混蛋!”
南度不理會她的情緒,單著手直直朝她腦袋敲去,她對南度絲毫沒有防備,就這麽挨了打。她快哭了,敢怒不敢言之下抱著水一陣子猛灌,心底裏早就將南度罵了個一千八萬遍。
山路崎嶇,南度開得特別小心,即便是這樣她還是被顛簸得頭疼,身體不受控製的顫動無一不是牽動著傷口的撕裂,她一向不愛喊疼,硬生生地憋著疼撐到了省醫院。
等到了醫院的時候,她的肩膀已經不能扭轉伸手開門了,額頭上是冷汗,仿佛昨夜一直被自己刻意忽視的疼痛此刻翻了倍似的報複著她,南度替她開了門,從副座上將她抱了起來,神情嚴肅地快步走向了醫院裏。
有醫生趕過來給她處理傷口,一道簾子隔開了外麵的世界,護士替她脫下了衣服,接下來就是再熟悉不過的清洗消毒上藥。
整個過程下來她眉頭都不帶皺一下。
包紮完畢後她走出病房發現南度並沒有守在門外,她猜著大概是去繳費拿藥去了,就坐在醫院長廊上的座椅上等著南度。
她等一個人的時候特別專注,靜靜地坐在那裏,什麽也不幹,盯著某一處放空了自己,就為了等這麽一個人。
良久,她終於聽見了鞋子踏在地板上的聲音,她聽出了一絲沉重。
這個時候醫院裏還沒有多少人,她抬頭看去,南度手裏提著兩個袋子走了過來。
一身清傲,遺世獨立,他的眼底裏始終有一股利刃鋒芒。
是多少年前她在瑞麗的小茶樓裏第一次遇見了這個男人,那個時候該活著的不該活著的全都好好地活著,她甚至在瑞麗的一座小城裏不喑世事,還記得是童哩對著她評價過這樣一句,“這樣的眼神,得有多少年的戎馬倥傯才能曆練得出來?”
那時她就趴在茶樓的後台裏,咬著筆頭麵對著一本賬單糾結,聽到這句話時,無意地抬了抬頭。
而就是這不經意地抬了頭,這個人在她此後多少年的腥風血雨裏,成就了她這一生的肝腸寸斷。
南度將手上的袋子遞給她,“這是你的藥,記得要按時清理,還有……你換件兒衣服去吧。”
她垂下眼瞼,正要起身,南度突然就按住了她,她狐疑,卻見南度緩緩地蹲了下來,她的視線一路向下,南度最後同她平視,他的眉頭緊鎖,眼裏有太多的話想說,她看得透徹,也能做得瀟灑,雖然不知道遇見了什麽事情讓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可她還是偏頭一問,“有事?”
“牧落,”南度低頭將手裏的東西套在她的手指間,她聽見他緩緩地說——
“咱以後,不幹這個了,成嗎?”
“你當年在雲南怎麽過的,如今在北京,就怎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