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後不久，我去姑姑那裏把奶奶接回了家，因為奶奶病得厲害。
這幾年奶奶因為身體的原因，一直住在姑姑家，尤其是近一年幾乎一直是住在省城的醫院裏。奶奶因為肺結核已經是省府醫院裏的老“客戶”了，醫藥等費用一直是我和姑姑在供給著。那裏的醫生和護士都認識奶奶，認識這個有點“派頭”也有點擺譜的老婆婆。奶奶一去，護士就忙開了，趕緊給奶奶換床單。這次不同了，護士都隻是望著奶奶微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因為醫生不要奶奶住院了，醫生當著奶奶的麵說：“你的病現在好了些，沒有以前那麽嚴重了，在家調養就可以了。”奶奶是何等精明的人，她眷念地四下回顧著，“好啊，感謝你們，下次我不會來醫院啦，你們多保重。”幾個護士小姐偷偷把頭轉到一邊。
奶奶被姑姑用推車推出醫院時，奶奶不肯去姑姑家了，而是直接要回家。那天是我去接的奶奶，奶奶在車站的一個小旅館裏呆了十多個小時，堅持要等我來接她回家。“落葉歸根啦，哪有不要家的道理，再怎麽樣，我也要死在王家。”她對姑姑說，“毋庸置疑，王家沒有人來接我的話，我就自己偷偷回去，但我不會要你送。媽媽明白的道理，你不會不明白的。”
“小囡，醫生對我說，你奶奶最多活一個星期到半個月，我本來想回家伴她人生最後的時光，可是她不肯。”姑姑在電話裏對我說：“小囡，你看你奶奶，她就是要你來接她回家，就算我去你家，她也要你來接她回家。”
“我是應該去接她回家，她說的是真的。”我的奶奶，到最後她都在講出生講麵子，到最後她都沒有忘記姑姑已嫁為他人婦，不再是“王家”的人。她沒說讓媽媽去接，也是考慮到媽媽這幾年的身體已大不如前。
我到達省城接到奶奶時已是黃昏時候，我和姑姑費力地把奶奶的推車推上火車，車剛要啟動的那一瞬間，奶奶小聲對我說：“小囡，你能把我推到車窗邊麽。”
我默默的照著她說的話做，比如她的推車要對著窗戶，比如她要一個人靜靜地想一想，不許我和姑姑找她說話，比如她要背對著我們……也許奶奶此刻的心猶如打翻了五味瓶，她的眼角滿是淚水，我和姑姑卻裝作沒有看見。那時正是清晨，朝霞在天邊熱烈地燃燒著各種姿容，天邊紅紅火火，可是這一切都似乎就要和奶奶無關了。是的，有什麽永遠和我們有關呢，生活中的一切都會在車窗外一閃而過，在我們的生命中我們的記憶裏一閃而過……
我的奶奶，一直到天邊的朝霞慢慢變成白雲，她才漸漸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眼角卻還殘留著點點淚滴。
我和姑姑相視無言。
到家時，媽媽早早地在大門外迎接著奶奶，見麵時媽媽忍不住流淚了。奶奶可能在火車上哭得差不多了，這會子不想哭了，或許是她看到媽媽哭不出來了，她一直都那麽討厭媽媽。“哭啥，我死了你還好些。”
“媽媽，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呀，我應該去省城接你的，我沒有去，請你原諒。”媽媽傷心地啜泣了，這次是為了她自己。媽媽讓我們閃到一邊，盡管她已病得東倒西歪，可她還是堅持一個人把她的婆婆推進了屋，她一邊推一邊說：“媽媽，你到家了。”
“是呀，到家了，到家了呀。”奶奶說，聲音很大卻顫抖得厲害，“終於到家了呀，是要到家了，要到家了。”
我們的淚水就那樣流下來。
第二天晚上，我告訴奶奶，我明天一大早就要走了，去上班，並且半年內都不能再回家。其實我沒有說，我這次回家跟廠裏請假，因為是年初，廠裏事情多不能請假，我是說奶奶死了才得到準予的。
但奶奶卻抓住我的手，說：“孩子，我知道你在短時間裏不能再回來了，也就是說我死了你也不會再回來了。請假是說奶奶死了才請到的吧？沒事，我死了，你回來與否與我還有什麽關係，沒有關係了呀。所以你能接我回家，對我就是最大的慰藉。”
“奶奶。”我低低地叫了一聲，不知說什麽好。
“孩子，我現在知道我那時是錯了，我為什麽不能好好待你呢，因為你是一女孩？後來你慢慢長大，我便漸漸地愛你了，你高考落榜，奶奶可是獨自一人在山峰上哭了好一會兒。你不知道，你的希望其實就是王家的希望。無奈你隻好外出打工，我從你的眼睛裏看到了你的辛勞和艱苦，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的成功是拚命來的，因為你一直是那麽倔強不肯認輸。後來你和姑姑爭著出錢養奶奶，把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啊。前天你又去省府接我……現在你在我麵前，離得我這麽近，可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你了。讓我欣慰的是，你的眼睛告訴了我，你對奶奶沒有一絲怨恨。我想，我們王家，不怨恨我的人恐怕隻有你吧。”
媽媽、姑姑、和大姐都有點目瞪口呆。
“不要把我當老糊塗，其實我什麽不知道？我的女兒雖然孝，但不順，也是經常私下裏埋怨我。你的母親隻是因了對你父親的懷念才容忍我，你的兩個姐姐更是不想搭理我。我都知道。隻有你，你是真心的，不是偽裝，你是因為你的心，善良，純潔……”
“奶奶，我……”
奶奶卻擺了擺手，“小囡，不是奶奶嫌棄你們，實在是我身為女人遭受了太多的罪，因此希望我的後人強大。你要知道，男人從一出生就決定他不會弱小是強者，你看奶奶還有你們，從一出生到現在……”
“奶奶，你不要說了，其實我也希望我是男孩，可是我無法決定。所以奶奶，請原諒我不是男孩。”
“小囡……”奶奶放聲大哭。
我回到公司的第八天，奶奶死了，沒能參加奶奶的葬禮，成了我多年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