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王杭是一個個子高挑，皮膚白皙的女孩，她性子急燥，平時在家裏幹農活是把好手，可一發起火來，連奶奶都有點怕她的了。她一天難得說幾句話，隻是一個勁的幹活，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倒是有點含沙射影。媽媽勸說我和大姐，說她就這樣，你們讓著她點。事實上我們一直都是讓著她的，大姐是因為喜歡她，而我卻是因為同情和愧疚。我上小學時，晚上在家做作業，她就和我一起學習，我當她的老師也是很有耐心的。她也很刻苦，因為覺得自己文化水平太低了，她時常感覺抬不起頭，所以她幾乎在每一個夜晚都爭分奪秒，這樣她基本上完成了小學的學習課程。到我讀初中時，一個月才回家住三天，她也會在那三天的晚上抓緊時間認認真真地學習，執著得令我感動。到我高中一畢業，她興致勃勃地用我的書自學了初中的全部課程。雖然她未必弄懂了，但畢竟認識了很多字，不再是文盲了。
她每次找我要書時都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好像我欠她什麽似的。有次我對媽媽說起，媽媽說你是欠她的啊，她勞動所得的錢你用來讀書。然後媽媽用手摸摸我的頭，“孩子，她心裏不平衡，你應該能夠理解，天知道她想讀書想得都快發瘋了。”
有次奶奶從姑姑家回來，說到城市裏的生活是多麽愜意和富足，小姐聽了後，擲地有聲地說了一句，讓我都佩服她的勇氣，“我將來一定要在城市裏生活，而且，一離開這可惡的山村，我就不會再回來了。”
“好樣的，有誌氣。”奶奶連聲說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奶奶會罵她不知天高地厚，誰知卻是表揚她。小姐更起勁了，“你們睢吧，我沒有上過學，但我保證不比葉子差多少。”
“姐姐，你肯定會比我強。”我是發自內心的希望她比我強，可小姐卻不領我的情。她也許認為我是在嘲笑她，她用很不友好的目光盯著我，“葉子，你不用假心假意，我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麽。”
“是什麽？”我還未發現她的敵意。
“你在想，一文盲，想比我強，做夢。”
“沒有，小姐，我不是這樣想的。”我委曲得差點掉下了眼淚。
“杭杭，你真是冤枉小囡了，她沒有這樣的心思，因為你沒讀書，她一直都難過和愧疚。”媽媽說，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再難過也是鱷魚的眼淚。”小姐說完這句話，站起來，看都不看我一眼，走了。
我的眼淚涮地流了下來，可是我卻沒有說什麽。
而我的媽媽對小姐更是百依百順，唯恐她生氣。我知道，媽媽對她的愧疚比我深刻多了，所以媽媽老是想用種種方式彌補她。可是又如何能夠彌補，過去的一切已過去，我的小姐再也不可能上學了。
小姐對媽媽的怨恨和對我的不友好誰都看得出來，她從來不主動和我們說話，在家裏，她唯一的交流對象是大姐。有時她和我還有媽媽的交流都是大姐傳達，大姐似乎是她的傳話器，隨時隨地地表達著她的心聲。
到小姐長到十八歲時，村裏好事的大嫂大姐們四處張羅給她找對象，她是一句“不嫁”敷衍了事，時間久了，村裏的人都懶得再管她的婚事，她也樂得清靜。隻是把媽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要知道她這樣下去可是會成為剩女的。那時我們村裏的姑娘都早婚，且很少有嫁到外地的，都是嫁到鄰村或者本村，她這樣對待做媒的，這還了得，還有誰會再幫她張羅呢，如此下去，豈不是要當老姑娘了。可是小姐自有她自己的打算，她向媽媽保證，聲音擲地有聲，“你放心，我不會在家呆到太大，我要出去，我要離開山村，且再也不回來了，因為對這個地方我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如果要我在這裏呆上一輩子，我寧願死。你看著辦吧。”
媽媽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那你打算怎麽辦？”過了好一會兒，媽媽才小心翼翼地小聲問，她不想激怒小姐。
“象姑姑一樣，出走，在外地拚搏。”小姐毫不猶豫地說。
“到哪裏？”
“去姑姑所在的城市也可以，如果你不放心的話。”
“不，我放心，隻是去姑姑所在的城市是最好，彼此有個照應。”媽媽不敢說她不放心，二姐對自己其實也不是很有信心，她隻是想在我們麵前逞能，她時刻都想告訴我們，雖然沒有上過學，但也不能小看她，她一樣能行。
“什麽彼此，是姑姑照應我。”她毫無表情。
當天晚上，媽媽立馬要我偷偷給姑姑寫了封信，要她幫小姐找工作，那時剛好姑姑的新店開張，二姐就那樣輕而易舉地進駐了城市，開始了她向往的生活。
她走的那天，媽媽送她到村口，她說：“別再送了，我自己去就是了。”她不容分說地從媽媽手裏幾乎是搶過了行李。
“還是送出山吧，反正我沒事。”媽媽說。
“那你就送吧，反正以後也沒有機會送了，我不會再回來了。”
媽媽心酸地哭了。
我正在讀高二，剛好那天是月假後返校讀書，我們一起去的縣城。在我的記憶裏，我的二姐可能是第一次到我們縣城，是第一次離開山村去遠門，也是第一次乘坐客車。
但她，不在我麵前露出半點好奇，我也不在她麵前言及，甚至都不告訴她怎樣去姑姑家。我隻是把她送到車站，看她上了去姑姑家的長途車。我知道，她已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她的手裏，死死地捏著我姑姑的電話號碼。我告訴她最好是背下來，因為怕丟了電話號碼，記下了，就丟不了了。
她點了點頭，那是她第一次聽我的話。
車開動的那一瞬間，我說，“小姐，你要好好的嗬，我們會想你的。”
她對我揮揮手，笑了笑，那一時刻，我看到了她美麗的眼睛裏氤氳的淚水，如煙似霧。
“記得給媽媽寫信。”我對著她大叫。
她點點頭，淚水瞬間如決堤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