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歲那年，姑姑來信說她要結婚了，和一個在省府市郊的農民。這點我們都不感到意外，因為那時姑姑都已經二十大幾了。不久，姑姑把她的男友帶回了家。那是一個高大憨厚皮膚黝黑的男人，年齡可能比姑姑大了好幾歲，所以對年青漂亮的姑姑百依百順，對奶奶也是小心翼翼的服侍著。看得出他有點怕奶奶，估摸著是姑姑在他麵前說了真話，讓他對這個未來的嶽母有了些許了解，所以對奶奶有點唯唯諾諾。他對我們也不錯，給我們買了很多好吃的，對我媽也是大嫂前大嫂後的，我們一家都很喜歡他。雖然奶奶還是認為要有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依然是很高興的，雖然姑姑要嫁的不是城裏人，但卻是和城市比鄰而居，比窮山溝強多了。在奶奶眼裏，城裏的一切都比農村好，連城市裏的狗都比農村裏的狗聰明，人也就更不用說了。
那是姑姑自出走後的第一次回家。
當姑姑把她結婚的日子告訴奶奶時，奶奶其實是很不高興的，姑姑是沒把她這個當娘的放在眼裏，再怎麽樣也得和父母商量啊。但姑姑顯然沒有想過這些，她如實告訴她的母親，她是奉子成婚，奶奶立刻轉怒為喜了。這在以前，在奶奶眼裏，未婚先孕是多麽的離經叛道啊，這些，她一高興都可以不管了。她把一直戴在她耳朵上的金耳環取下來，放在姑姑的手心裏，說隻有這副耳環給她的寶貝女兒當嫁妝了，真是對不起。姑姑雙手接過耳環，放聲大哭。姑姑一直對奶奶有著淡淡的怨恨，隻是那一瞬間，她徹底地原諒了奶奶，並且理解了奶奶。
那天，姑姑和媽媽商量，要不要在娘家舉行婚禮，因為離得太遠，坐車都要二十多個小時。其實我們都知道，是因為家裏太窮，我們實在是辦不出一個象樣的婚禮。媽媽難過得在姑姑麵前哭了，姑姑也哭，她說：“嫂子，你不用難過，是我們王家對不起你，讓你在我家受了這麽多苦。養活這麽一大家子都不容易，你放心，我不會怪你的。再說，這樣的好事，你為什麽要哭呢。嫁給謝全義我也感到幸福，他人老實又肯幹，把我都捧在手心裏了，跟了他我也不會受苦，這樣你和我媽也放心了。”
“是呢。”媽媽握著姑姑的手，擦幹眼淚，笑了。
不久，姑姑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回家坐滿月，把奶奶高興得哭了，奶奶一邊哭一邊說：“真是祖上有德啊。”口裏念念有詞“阿彌陀佛”，一邊趕緊到我爺爺的遺像麵前燒香。我在旁邊不屑一顧地撇撇嘴，小聲說：“你不是說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麽，姑姑生了兒子關爺爺鳥事，他又不姓王。”
媽媽在一邊聽到，趕緊地要用手捂我的嘴，被我躲開了。姑姑好笑地看了我一眼，嗔怪地用手捏了捏我的下巴，“小心掌嘴嗬，這話可是對誰都不討好的，呆會可沒人會護著你。”我把舌頭一伸，對姑姑扮了個鬼臉，對姑父挪挪嘴，說：“本來就是嘛，是不是啊，謝明佳！”我用手小心地撫摸著小表弟紅樸樸的胖臉蛋。
奶奶突然回過頭，瞪我一眼，“叫他明佳或者佳佳就好了，這麽小的孩子，誰用學名稱呼。”
我知道，是我的這句話提醒了她孩子不姓“王”，讓她灰心喪氣，“是！”我響亮地回答。
“這龜子，你安的什麽心不要以為奶奶我不知道，還吃哪門子醋，仔細你的皮要緊！”奶奶一邊對爺爺的遺像作揖一邊惡狠狠地回敬我。
我趕緊很嚴肅地閉嘴，可不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啊。
姑姑回城時奶奶也跟去了，這一去就是幾年，我歡欣鼓舞，隻差沒像我家的大黃狗那樣，高興得在田間小路上狂奔了。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地感覺到生命中好像缺失了什麽。是什麽呢，一個成日裏把我罵得昏天暗地的老女人，可是她的存在卻是真真切切地讓我感受到了生命的薄涼或者是厚重。這種薄涼和厚重，卻是我長大後在小海市，真真切切地再一次感受到了的。
是城市多變的天空薄涼了我們的柔情也厚重了我們的生機。因為，不管我們如何匆遂踉蹌且腳步匆匆，卻很難到達我們的目的地。
在城市裏，我們不是過客，也不是歸人，我們是想成為歸人的過客。
奶奶回來後，腰肝硬朗了很多，說話的聲音都比以前大了，“杜娟啊，你知道麽，我們家也許會比以前好多了，至少我的孫女以後有地方去打工賺錢了。”
“是啊，媽媽。”媽媽柔聲回答。我原以為媽媽會恨奶奶，但媽媽從未恨過，而且對奶奶很好，她說那是因為對爸爸的愛。爸爸死了，他的遺願應該由媽媽來完成。媽媽說她做的事都不能違背爸爸為人處世的態度和原則，她要盡職盡責地完成父親未完成的事，關愛父親生前關愛的人，直到她生命的終結。
姑姑婚後一直住在省府，隻是開始是租住的房子，幾年後買了一間二手房，雖然小得可憐，卻是在城市裏安了家，在奶奶眼裏，那就是城裏人。奶奶回來後對我們姐妹幾個訴說城裏人的富足文明生活，令我們姐妹幾個向往至極。姑姑也一度把奶奶接過去居住，奶奶天天閑著，自然是認認真真地幫姑姑照看孩子，沒有絲毫怨言。後來姑姑開了一家小餐館，因那時我的大姐王鳳舞快要結婚了，所以沒有再出去打工，這成了大姐一輩子的遺憾。二姐王杭已年滿十九歲，在家無所事事，於是去了姑姑的餐館當服務員。
我們家總算是改變了窮得叮當亂響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