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渴望長大多半是因為想脫離父母,而我則是想脫離奶奶。由於小時候奶奶經常無緣無故地打罵我,我經常在背地裏叫她“狼奶奶”。記得有次她一高興給我講故事,講到“狼外婆”時,我這樣回複她:為什麽不是狼奶奶?她立馬暴跳如雷,那次我細嫩的皮肉因為我的口無遮攔差點狠命地飽餐一頓柳條。
我不喜歡她那種封建遺老的作風,老是拿過去的光環說事,明明生活得異常艱辛還要擺小姐的譜。在我的眼睛裏,她很可憐。但你可憐她你不能說,也不能讓她有所發現,那樣她會用很粗暴的方式對待你,讓她受傷的自尊心來傷你的自尊心。
但我外出讀書後,她對我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轉變,漸次溫和了許多,我也慢慢不再怨恨她。所以在放月假的那幾天裏,我除了幫媽媽做家務活,許多時候我還是會盡量陪陪她,哪怕隻是一時半刻。
對奶奶的生活習慣和生活方式都不喜歡,但我喜歡看奶奶梳頭。
每次看到她認認真真地梳頭我都有種很辛酸的感覺,我靜靜地坐在她身邊,看她一絲不苟地梳理早已花白稀疏的頭發,其實我在奶奶身邊最舒心的日子也是看她梳……她梳頭時性情是溫和的,而且她那認真勁兒讓我莫名其妙地有點感動。那天她問我:“小囡,你總是很認真地看奶奶梳頭,你有什麽感受?”
這是她第一次在梳頭時說話,她偏過頭來看著我,渾濁的眼睛竟然熠熠生輝,又讓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感動了一下。
“好看。”這次我說的是心理話。她的頭梳得真的很漂亮,很標準的盤疊式,整整齊齊地放置在腦後。
“不管生活在什麽境遇裏,你一定得從容,別讓生活的磨難亂了你的陣腳,知道嗎,這樣你才會東山再起。”奶奶說,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閃爍。
我的眼淚瞬時在眼眶裏轉動,我抬起頭,不讓淚水滴落下來,怕奶奶知道我的脆弱。
那一瞬間我似乎能夠理解奶奶的所作所為了,對她的些許怨艾猶如流雲,風一吹就散了。
她聽了我的讚美,很高興,餘興未消地拿出她藏在木箱裏的旗袍,是粉紅色絲綢麵料。她問我好看麽,又喋喋不休起來,“知道麽,明天你大姐訂婚,我可不能太寒酸。”
“什麽?”我嚇了一跳。
“明天你大姐訂婚,你不知道?”她打算穿給我看,但我搖頭製止了,那時我們村裏有誰穿這個呀。
難怪媽媽一大早進城去給我們買衣服去了,原來是這樣。
“奶奶,你隨便穿什麽都可以,你的氣勢是誰也比不了的。隻是穿旗袍太做作了,我們村裏隻怕有很多人都沒見過真正的旗袍,可能都隻是在電視裏看到過。”
“也是。”她閉上眼睛,點了點頭,滿臉淒涼。
“大姐明天訂婚,和她訂婚的是一個什麽人呢。”我問奶奶。
“黃山村村長的兒子,是我們鄰村的,不認識麽,明天會看到的,你不是也要一起去麽。”
“我才不想去,可是媽媽說特意把日期訂在我放月假的當兒,就是要讓我也去的。”
“也是啊,多去一個人多一份禮品,且禮品不輕啊。”奶奶唉聲歎氣。
“大姐喜歡他麽。”
“喜歡不喜歡有什麽要緊,關鍵是他家的人喜歡你姐姐,是村長親自來給他兒子提的親。”
我沒聽她把話說完,就跑過去找大姐了。當時大姐正在山腳下的玉米地裏除草,我氣喘籲籲地問她:“大姐,你明天就要訂婚了,告訴我,你高興嗎?”
“我不知道。”
“你打算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把自己的終身大事給訂下來……你不覺得這樣太草率了麽。”
“我有什麽辦法呢,聽天由命吧,反正我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可是……”
“他家條件比我家好,我嫁過去對我家有幫助,媽媽太不容易了。”
我低下頭,“大姐,你要是不願意,就不要和他訂婚。我不讀書了,這樣我們一家都輕鬆了。”
“小妹,你千萬別在媽媽麵前說這樣的話,媽媽會很傷心的。”大姐要哭了。
我點點頭,跑開。
傍晚我獨自一人靠著籬笆牆悶悶不樂,突然一朵蔫了的牽牛花在撓我的鼻子,我看都沒看是誰就叫起來了,“你去死!”
“早晨是誰說感謝我來著,怎麽花一蔫了就變卦了,明兒一大早還會開呢,你那時是不是又要說謝謝我了。”林杉吊兒郎當地把花對著我的臉蛋上一扔。
隔著綠綠的籬笆牆我去打他,他躲開來,“小心籬笆上的刺。”
我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
“你怎麽了?”他感覺到了我的異樣。
“我煩,林杉,大姐要訂婚了,可是她好像不是很喜歡那個人。”
“他是誰。”
我告訴了他。
“他呀,真正是一浪蕩子弟,不知你大姐能不能管得住他。”
“我大姐那麽老實的一女子……”我歎了口氣。
“你還在同情你大姐,你看你一小女孩子,腰杆兒還不足我一小掐兒,就成天為這些大人的事煩心。”
我不語,看著天邊的晚霞。
“看,你的影子,翻越了籬笆,且重疊著我的影子,真的有趣呢。”他興高采烈地說,見我一動不動,忙用手肘輕輕地碰我一下,“看呀,你還憂傷什麽。”
“可是我的憂傷,翻越不了啊。”我說,搖了搖頭。
“翻越不了,如果也滋生到我的心上,那樣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我或許在為你分擔。”
我眼睛一紅,默默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