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奶奶喜歡和我說她過去的故事。我聽了無數遍，基本上比她都能說了。所以有一天奶奶又對我說起她過去的時候，我攏了一下頭上稀裏嘩啦的黃頭發，睜著大而黝黑的雙眸，挑起柳葉眉，好奇而又象是充滿譏諷的問了奶奶一句話，那句話讓奶奶當時就暴跳如雷。她騰身而起，指著不到八歲的我大罵了起來，可我覺得這句話並沒有多大錯，我是這樣說的，“奶奶，你老是說你的爺爺的爺爺是巡撫，是不是因為自從他以後你們家再也沒有一個巡撫了。”
“比豬都蠢的東西，一個家族出了一個巡撫還不夠嗎，你們王家世代都沒出過一個縣官。再也沒機會啦，王家就這樣完蛋啦，下一代再也沒有姓王的人了。”她無比悲愴地說，一罵我時王家是“你們”的了。
“可還是有很多人姓王啊。”
“蠢豬。”她慢悠悠地高傲地踱進她的臥房，關上門，也關閉了我好奇而靈動的視覺神經。
第二天我一放學回家，她又對我說她的故事。是的，她不對我說又對誰說呢，她從來不理睬左鄰右舍，覺得和他們不是同一地平線上的人，我的媽媽和兩個姐姐要到田地裏幹活，所以我是她唯一能說上話的人。但是這個她唯一能說上話的人也不喜歡聽她說話，因為我稍一不留神就被罵得狗血淋頭，但又無法躲避她，一家人嘛，總要回家，又能躲到哪裏去呢。被她罵了無數次後我變聰明了，她說什麽，我都不回答，可她說著說著就要問一兩個問題。因為沒聽她說，我當然回答不出，結果可想而知地慘。
奶奶以前是千金小姐，一直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隻是到她出嫁時家境已大不如前，表麵看仍是風光無限，實則是隻剩下一個空架子，早就是寅吃卯糧。所以她嫁給我爺爺時，她的嫁妝著實讓我的爺爺難過失望了很久。我的爺爺也是一沒落家族的紈絝子弟，且父母雙亡，隻想娶一千金小姐擁有一萬金的陪嫁好扭轉他家一年不如一年的趨勢，結果卻是打錯了算盤。奶奶的陪嫁就隻有幾大箱子從小到大的衣服和一套金首飾，那金首飾還是奶奶的媽媽生前留給她的。還有一雕花紅木床，那是他們的祖傳家產。因為奶奶是獨生女，所以家產當然就隻能給她。可是這也是等到她父母都作古了才給的，而給她時我爺爺已作古，否則這床現在也是沒有了的。
可是給了她還叫什麽祖傳呢，給了她就是王家的東西，就姓王了。
奶奶的父親因為沒有兒子而東遊西蕩，所以家道逐漸敗落。這真是命啊，奶奶的父親在奶奶生下來後不久就因受傷而失去了生育能力。奶奶她弄不清楚家道沒落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一大家子人吃喝嫖賭，而說成是沒生育男孩的緣由。那麽我的爺爺呢，我爸爸可是他的長子，他不照樣抽大煙，逛妓院，最後硬是活活因大煙送了性命？
但這些我沒有說出來，我一說出來就不是挨罵了，我不能讓全身肌膚因為舌頭受苦。
“你想想，葉子，你的奶奶當時可是城裏人啊，小時候光頭上戴的蝴蝶節就有好幾種顏色。穿著鄉下人看都沒看見過的連衣裙，卷曲著頭發，那才真叫一個漂亮……”
想想奶奶小時頭上戴的蝴蝶結我的眼睛就如同一頭紅了眼的牛，天知道我是多麽想擁有一對蝴蝶結啊。有次我對黑羊說，要是我頭上有一對蝴蝶結就漂亮多了。黑羊當時圓睜著眼睛，尖聲說，你沒有蝴蝶結也是我們班最漂亮的。我就回來照鏡子，發現我確實可能比小時的奶奶還漂亮。這點奶奶也說過的，這是奶奶對我唯一的肯定。有時，奶奶會情不自禁地說：要是你是男孩該多好啊。
奶奶的父親也經常對奶奶說這句話。
那時太爺爺一喝醉了酒就抹眼淚，說他對不起祖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然後把奶奶抱在懷裏，說是總算有了一個孩子。年幼的奶奶心裏那個痛就不要說了，奶奶一和我說起這情景就眼淚汪汪，痛恨她不是男孩。可是我不痛恨我不是男孩，隻是我在心裏暗暗發誓：奶奶你等著，我會比男孩更有出息，會讓你為我驕傲的。
奶奶的童年生活是錦衣玉食的，但沒在感覺到快樂，因為她的母親成天唉聲歎氣，為太爺爺的一個又一個如花似玉的姨太太，為太爺爺又一次豪賭輸了錢，為太爺爺喝醉了酒哭我奶奶不是男孩……太奶奶憂傷成疾，在奶奶五歲時就死了。奶奶那時不知道太奶奶的死意味著什麽，沒有媽媽的孩子，那種缺失有誰知道啊，那是沒有爸爸的我也體會不到的。於是奶奶想方設法淘氣，折磨下人和那些沒有生育孩子的圍著她團團轉的姨娘。奶奶常常一個人躲起來，讓滿屋大小找尋，她躲在一個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樂。隻有在那一時刻，她才感覺到她的存在是有意義和價值的。他們找不到她，她覺得自己夠聰明，他們找不到她而著急地找，她覺得她於他們是重要的。她尤其覺得太爺爺有意思，當時剛好他喝高了，就坐在地上喊：“真是天絕我呀，一個女娃都不給我留下。”
於是奶奶從花叢中跑出來，撲到她爸爸的懷裏，說：“沒有絕，我在這裏。”太爺爺就流著眼淚笑了。
說到這裏，奶奶哭了，可是我這個聽眾要是沒有一絲眼淚，日子絕對不好過，於是我也擦紅了眼睛。
奶奶嫁給爺爺也過了一段幸福日子，剛結婚那會，爺爺和奶奶很恩愛，因為奶奶是一典型的美人兒。“所以你的爸爸也是很俊的，你就是你爸爸的模子套出來的。”奶奶的眼神幽深而複雜，我分辨不出來她到底在想什麽。也許是在想我長得太象她和她的兒子了吧。
幸福的奶奶在大街上招搖過市，招搖得一點都不含糊。她穿著鄉下人看都沒看到過的旗袍，高跟鞋，和爺爺手挽手地去大街上購物，瀟灑地一擲千金。下人跟在身後，提著大包小包。這時奶奶看到人們對他們指指點點，說“珠聯璧合啊。”“門當戶對！”“真是天生一對。”奶奶右邊的那個酒窩更深了……
我有也一個酒窩，隻是是在左邊。
可是好景不長，不長的原因是因為有人來問爺爺要他因迎娶奶奶而欠下的高利貸。爺爺對奶奶說這事，希望她把陪嫁拿出來支持他，可是奶奶哪裏有一厘錢。爺爺不相信，當場摔手出門了，一出門就是好幾天沒回來，一回來就罵奶奶。奶奶隻能偷偷地掉眼淚，她不敢和爺爺吵，怕別人知道了他們的幸福和富有都是假的。可是有什麽紙能包得住火呢？
爺爺典當了一套房屋還清了高利貸，緊接著又典當了一些地產用於日常開支。開始他還做做生意，試圖挽救這個搖搖欲墜的所謂豪門之家。可是平時遊手好閑慣了，又從小缺少父母管教，哪裏是人家生意人的對手，連騙帶詐，典當地產的錢丟了很多不說，反倒讓別人帶到窖子裏去了。從此吃喝嫖賭樣樣精通，還抽上了大煙，三五年就把能典當的東西全部報銷了，最後連奶奶的陪嫁也沒保住。那可是我媽媽的遺物啊，奶奶痛心得隻差沒有發瘋。從此，她對爺爺的愛情煙消雲散了，從此，她本來就不豐潤的心田也如槁木死灰。
他們在城裏呆不下去了，隻得搬到鄉下，也就是我們現在居住的地方。
城裏人一亙淪為鄉下人，是會受鄉下人欺負的，雖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他們還略有家產，可是鄉下人依然欺負他們。奶奶這時已生下了我的爸爸和姑姑，從一個大小姐到一個村婦，她心理的苦楚恐怕隻有自己清楚。可那份城裏人的優越感卻是始終還在的，她自始至終都瞧不起鄉下人，始終不想與他們為伍。她孤獨得真實寧靜，落寞得高不可攀。
日子就那樣一點點一點點地逝去，飄逝了奶奶美好的青春年華，奶奶卻渾然不覺。直到皺紋布滿眼角，白發悄然吞沒黑發，直到頭昏眼花……
我爸爸十二歲那年，我爺爺因為抽大煙去世了，爺爺抽光了所有家產，從此奶奶的日子更不好過了，全靠娘家接濟過日子。那時她的父親已經染病，奄奄一息，但終於是清醒過來，覺得自己應該盡一些責任，於是把剩下的家當分了，遣散了姨太太，也給我的母親留下了一部分，算是對他唯一的女兒的補償。奶奶依靠著太爺爺給她的錢和她的一雙兒女清苦度日，咬緊牙關讓我爸爸讀了一點書，我爸爸中學一畢業就當了村裏的老師。
奶奶原以為隻要等兒子長大了日子就算苦到頭了，苦日子似乎是到頭了，但好日子並沒有到來。那時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束，鄉村受的影響雖然不是很大，但總歸是衣不遮體，飯不裹腹。到我媽媽一嫁進來，奶奶似乎更是看不到前景，於是她的脾氣變得更加火爆，成天罵她的兒女和兒媳，一家人被她鬧得雞犬不寧。
她喜歡光著難看得不行的雙腳行走，她總是覺得她的雙腳如何小得好看，我一看見就惡心。那雙小腳的腳趾全部彎曲變形，猙獰可怖，真的象是煮熟的雞爪。到我漸漸長大，她臉上的皺紋也漸漸紮堆，就像是田間小道的草皮，橫豎都不成規章了。她已不再罵人，我想她是沒有精力罵人了，她一個勁地感歎人生苦短，感歎本來光彩照人的美麗容顏在歲月的風霜雨雪中消失殆盡，感歎命運的不公。在我看來，人生苦則苦也，其實並不短。她的一生，什麽樣的苦沒受過呢，幼年喪母，中年喪偶，老年喪子。到死，她卻還是沒弄明白她命運不濟的原因。
可是她訴說和懷念的卻是美好的日子。她說得最多的還是富足的童年，少年，她和爺爺的新婚蜜月。完了，她還會幽幽地說上一句，那是她永遠的台詞：“我總歸是巡撫的後裔，我不是一般的女子。”
再不一般也是一般，不一般的隻是她的生活經曆，曲折離奇。
這句話，我也不敢對奶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