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慮幾番,頷首道:“這一路上,我必有辦法。”屢次說有辦法,卻反而愈來愈僵。可是轉念一想,除了自己,又有誰能辦得了這件事?而謀籌人手,同樣必須自己出馬不可。既然如此,倒不如放聰明些,加重她的信任,讓雪域派格外盡心盡力地為我掃清障礙。
寒玉將垂落的發絲勾過耳後,眸中回映著幾許淡淡的寥落,“我隻希望這糾纏二十餘年的仇恨,能在這一代中化解,何況我深信邪門弟子中並不乏俠義之輩,例如林姑娘你……你的想法就必然與我一樣。”
“江湖豪傑若都有你這般胸懷,何愁天下不太平。”讚許之餘,我不由地感概:“可既是如此,我又何必非得趕去中原?”
“主人此番相請姑娘出手,並非為了要你助我雪域門下流血爭殺。隻求你能在一旁相助,將這糾纏多年,死人無算的仇恨從中化解。”
尋思半晌,我唯有淡漠以對,再番抬首時,倏然發覺一雙纖手靈巧地繞過眼前,將猶帶餘溫的風氅輕輕披在我肩上。心頭毫無緣由地一震,悸動得連血脈末梢都幾乎卷曲,凝眸死死盯著領口繁複的縷空如意紋,胸口像被鋼針一刺,並非劇痛,卻正中了要害。喉口抽緊,竟什麽也說不出來。
很久以前,分明有人曾這般為我披過雪衣,那人兒素眉輕描,朱唇皓齒,一汪水水的大眼睛恍似兩潭誘惑的幽泉,嘴角掛著淺淡卻攝人心魄的微笑,一襲雪色長裙將她輕盈地裹著,好似一片燦爛的春花。
我緊緊抓住眼前的纖手,心裏難免一點悲愴的感覺,難免想要再多回憶起一點,倘若回憶不起似曾相識的過往,此刻手中利劍便沒有目標可尋,人生便頓失了意義,而往往登門造訪的,卻是那些討厭的不速之客。那些讓人煩惱憂鬱迷惑的事情,由小及大,由近及遠,紛紛從不知什麽角落鑽出來,合力拖著我往陳舊的記憶裏不斷陷下去,那記憶變得如此模糊,活在裏麵的無數個我都鮮明生動得仿佛觸手可得,而自己期待著的安眠與好夢,卻愈來愈遙不可及。
“林姑娘?可是身體不舒服麽?”
我恍惚抬起視線,對她甜甜一笑,眼淚卻瞬間奪眶而出。
她目光一陣閃爍,良久,才低低歎道:“往事已去,妹子又何苦再為往事流淚?但願能多想想往後之歡樂,我與主人,便可安慰了。”
反手抹去滿麵淚水,我勉強自己不再多想,抬眼間,迎上寒玉意味深長的一抹笑,不覺深深烙在心上,頑固任性的要我記著這個人。
摩羅山僻處邊陲,原本十分艱辛難走,所幸神駒奔行如龍,疾馳不過半日,霍克甘西城的樓牌已然遙遙在望。此時天已入暮,道路上行人漸少,隻剩下三五成群,匆匆收攤的商旅小販,瞧見異族武林人士打馬經過,立馬推著小車,遠遠地避讓開來。
盤算著返回中原的時日,例先尋了家客棧投宿,吩咐店夥購足幹糧,灌滿水囊,順便置辦些氈毯,馬燈跟皮帳。等到店夥氣喘籲籲的趕回來,又順手給他一錠銀子權做犒賞。第二日天色未亮,便算過店錢,縱馬東行,兼程急趕,五日疾馬如箭,孤身橫渡大漠,身子雖然時常耐不住疲頓,僥幸食糧飲水充沛,一路上倒也未生枝節。
過荒漠,到蒲州,自此南下入雁門,便是西秦長安。此前到潼關曾花費了旬月的光景,現今重走,又是熟路,自然快了幾分。
少時打尖住店,對店夥又是一番叮嚀囑托,我打理著剩下的盤纏,剛摸到皮囊革底,肘腕突然碰到個硬邦邦的東西,抽手一看,卻是幅猙獰醜怪的白玉麵具,反麵的獅鼻凹槽中,還緊緊壓著一張紙箋,兩隻玉瓶。箋上字跡十分娟秀,想來應是出自寒玉的手筆,上麵寫的竟是:“紅瓶之藥,安神養氣,隨時都可服下,藍瓶之藥,有助心法,備你內力增長。”備注的落款上未題署名,卻寫著幾個分外醒目的紅字:“長安落雨樓頭,有故人相侯。”
我皺了皺眉頭,不想這隨身攜帶的行李中,為何也要有這許多麻煩,甚至還要去見什麽故人,這豈非大大的奇事。
忍不住取出紅色的玉瓶,我拔開瓶塞,仰頭服下。瓶中之物彷佛煉乳,融在口中,便有一股清香盈鼻而來,喉頭沿著腸胃通體生涼,仿佛心肺都似已化作琉璃水晶,原有的饑渴焦躁,頃刻間悉數一掃而空,藥效發作之快,豈止不可思議,簡直有些駭人聽聞。
酉時二刻,好不容易等到暮色將臨,走到春水街上嚇了一跳,淩晨入城時冷冷清清毫不起眼的一條街,一覺醒來,居然已經熙熙攘攘的擠滿了人,喧嘩至極。很艱難的穿過人流找到“龍抄手”,看見這三個字的時候就已經沒了胃口。二樓關中套餐,十二道小吃,先環顧了一次長安小吃縮略版,怎奈越是好吃的東西,看了越是心裏發賭,反觀身邊的食客,大蒜鰱魚下酒,麻椒酸湯一盞,喝的忘乎所以,好像是多年的浪子吃到了母親燉的雞湯一樣滿足。
不顧周遭的抗議低罵,我垂著頭排眾而出,反手一抹莫名其妙溢出眼眶的淚水,還未尋得這份心痛的來由,卻倏然被個滿身酒氣的大漢攔住了去路,“小娘兒一瞧就不是京兆中人,撞了大爺也不知賠禮,來來來,同我喝杯酒水……”一邊說著,竟想來抓我的手。
隨手拍開那隻鹹豬手,我笑得格外嫵媚,“即便要小女子喝酒,也犯不著如此粗魯,大哥你說是麽?”
那人瞧得一怔,眼珠子活似突然穿了根絲線,居然連轉都舍不得轉一下。
我故作嬌羞,突然拍了下他的肩頭,媚笑道:“大哥可是這京兆的人麽?”
那人竟似連骨頭都酥了,瞧見我搭在他肩膀的手,涎著臉悄悄捏過,癡癡笑道:“誰說不是呢?”
我忍住心底的嫌惡,順勢纏住他的手腕,“那麽大哥想必知道落雨樓在哪裏了。”
那人聽到‘落雨樓’三個字,像是突然挨了一皮鞭似的,手立馬縮了回去,陪笑道:“原來姑娘是聶掌櫃的客人,您過了這條巷,右轉兩條街,有棟臨水的宅子,那裏便是了。”
我巧笑嫣然,突然附在他耳邊,柔聲道:“隻要你有膽子,晚上來找我,我……”往他耳朵裏輕輕吹了口氣,嬌笑著不再說下去。
那人魂魄都仿佛被吹出了竅,漲紅了臉,像個大姑娘似的扭捏著,“我……我不敢。”
我暗運氣海真力,輕描淡寫地在他臉上一擰,笑啐道:“沒用的東西。”
語聲未落,轉身便走,初時還聽得那人在背後嘀嘀咕咕,“直娘賊姓聶的,好東西全被你占去了,老子……”接著便是一陣跌撞慘呼聲,透過喧鬧街市刺耳傳來,撕心裂肺,宛如殺豬一般。
看過往江湖人士一臉謹慎,無辜百姓滿目驚恐,我笑得雲淡風清。沿著城南禦街一路跨過州橋,毗鄰街市依次是梅依山鮮湯餛飩、周家肉鋪、翠州香荷坊,城水之西戲院轉角,一座小小竹樓燈火通明,赫然正是名滿天下的落雨軒祠。
穿過大廳,上了樓,茶案幾乎都擺在雅間臨窗的位置。因為體寒,平日素不喝茶,也很少有逛茶館的閑心,即便破天荒的進了茶館,也不過點一盞紅茶,玫瑰,烏龍,或者青茶,看氤氤氳氳的水汽撲麵而至,消磨光陰,時至今日,竟不知何謂茶道。
侍女待我入座,用鏤紙貼盞,糝茶而去紙,小包烏龍裝進紫砂壺,傾入沸水,煎茶燙盞,什麽孟臣沐霖,玉液回壺,俱是做得有條不紊。
我倚在窗邊,漫不經心地支著下顎,隻偷眼觀察著舉杯對飲的閑散茶客。不經意一抬頭,倏然發現不遠處,某個眉目秀雅的執劍少女,衝我微一頷首。見她態度從容自若,並無諂媚之色,我也一笑示以回禮。
“敢問這位姑娘,可是在此等人?”明黃色的劍穗,因了飄窗而入的寒風,飛揚在她蒼白的指隙間。
我一怔,撚起左手衣袂,拂袖屏退茶侍,請她落座。她見我不答,目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轉而露齒笑道:“是我問的太過唐突,師姐曾提及應約之人氣度雍容,芳姿傾世,小妹見姑娘如此佳人,這才忍不住冒昧攀談,冒昧之處,還請原諒則個。”
第二道水堪堪煮沸,茶水已從紫砂壺中倒出,經由細紗過濾,倒進白色圓欒的杯盞,嫋嫋的水氣似輕紗升騰。我輕輕地端起,遞到她麵前,未言隻字,她便紅了臉。
少女淺淺一抿,舉盞一飲而盡,兩隻撲閃的靈眸好似發現了什麽寶貝,盯著我出起神來。
“你既是奉命前來引薦,為何還不帶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