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真知卓見
“什麽?”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地看向對麵。
那頂素帷寬笠微微一顫,伴隨著清越龍吟,長劍已被收入鞘中,“你若要練成絕世之武功,首先得將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才有本領去手刃仇人!這室中壁上正是雪域派一百九十三種秘門劍譜,我要你一月之中俱都背熟於心!可能做到?”
凝眉望著那寬厚的背影,我有些茫然,“這心法口訣固然繁複,卻用不著這般的時日,閣下究竟是什麽意思?”
“劍之一道,同宗萬流,你既已參透劍意為先之理,便不該再多此一問,隻因劍法有你這等火候,要想參悟劍意,早已事半功倍,隻是還未曾頓悟而已。”說到著突然回頭瞧我一眼,“我也不擾你,安心學吧。”
我略作調息,立刻開始揣摸,指尖不由地沿著刻痕一遍遍描繪,直到脖子略微酸痛,才辨出腳下心法俱可自成招式,有的卻需要七八式相連方成文章,但招式之間卻互關竅,委實堪稱武林罕睹。
再看第二圖,圍著那三尺見方的岩壁上,刻的竟全是戎馬征伐的大軍,有的淵渟嶽立,有的正在刺擊搏殺。雕紋雖因蒙塵有些模糊,人物卻雕得凜然生威,仿佛要破壁而出。圖形右下角,套著幾行怪文,旁邊一排蠅頭小字注解,卻是漢室歌頌千古名將的《賦得霍去病辭第》 。
觸地指尖輕微一顫,我縮回手掌,著力分析人形舞劍圖形,原本覺得許是自己對關外劍法不甚熟悉的緣故,但此刻突然想起昔日莫風畫的山水圖,是《千裏河山》一折,開頭起首的細描細繪,用得十分婉轉纏綿,意境悠遠。然而此間的劍法組圖,第一好看是招式妖異,考究非常。後來觀至石壁中人運劍切磋時,身法懸空,劍勢精密如若繡花,本為拚命廝殺的死敵,卻好似標準情侶起舞的感覺。尤其最後兩人招式相輔相成,行動處身上薄紗飄起,繡滿彩蝶翩躚,熱烈華美,直將死而複生,冷兵之首相逢時的揪心氣氛烘托到頂點。還要驚歎一下執劍人的風度,明明隻是鈍器輕琢的小人,可被劍招一襯,卻似乎立時披上了一層暗紅色的霓袍,簡潔素淨,毫無繁複,比起尋常江湖劍客們附庸風雅的扮相,壁上劍手實在是氣度非凡。
我越看越是震驚,一時間所學過的千百招劍法紛呈疊至,除去溯玉劍法後十六式,都一一被我否定,距離驚世劍法如此之近,以至於幾聲輕喚,珠光漸暗,有人進來的時候,我緊張得屏住了呼吸,及至一聲略有些埋怨的“林姑娘”響起,心神一下子被攝去,跌進了那場數百年前的旖夢裏。
此時看的是劍手初入江湖帷幕,他的摯友已枉死成城中一名冤鬼,衣衫殘破,被高懸在山莊門廊之前,幾個反派登場的時候便眼前亮了一亮,似乎穿的衣服甚為豔麗,豔粉墨綠寶藍,加上魔頭的一身大紅,一下子便很熱鬧。等劍手飄然而至的時候,眼前卻似乎出現一席素白,越發顯得清冷絕塵。待到前門宵小傳來殺手,我更“呀”了一聲,四個高手劍客,竟然也是白色裝束,但覆了層薄紗,滿繡花卉,且所繡之花,四人各各不同,想來應該是反方豢養的殺手,我隻認出了點倉門徒,想來至少還應該有青城、神劍門之類。一時間眼前衣袂翻飛,竟似連寒冬侵襲的山室中都一下子有了肅殺逼人的感覺。
我看的正入神,不料肩膀被人輕輕一拍,眼前幻象倏然間便悉數散盡,尚未回過頭去,便聽得一聲清冷的女聲從身後響起:“林姑娘不知時間已過去這般久倒也罷了,可自己有多時未進飲食,難道也不覺腹餓難忍?”
回頭一看,玉榻上的瓜果飲食,早已不知何時被搬走,那身著雪衣的美貌少女放下托盤,自袖中取出個水晶沙漏放在案上,“漏中之沙流盡,便是一日過了,此刻時值黃昏,你若不願我被主人責罰,便該趁熱將飯吃了。”
我作歉然狀,頷首施禮,掀開食盒,麵前卻是一個大鍋,紅豔豔,咕嘟咕嘟響,飄著香辣氣味,裏麵煮著一串串叫不出名堂的類似關東煮之類的東西。這裏氣候嚴寒,不用食盒,即使在室內,想必也是一刻便涼透了。
可是明明很美味的東西,我卻吃得味同嚼蠟。本來,這都是屬於冬天的小食物和小幸福,雖然冬天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節,但是每每這個詞讓我聯想最多的卻是溫暖。晚來天欲雪,紅泥小灶爐,大約是我最向往的冬日即景。天氣一冷,總會想起學校時在宿舍裏被不同方言演繹過各種版本的一個小故事。
開頭是這樣的,“天這麽冷,雪這麽大,小白兔沒有東西吃了,怎麽辦呢?”
怎麽辦呢?除了衣服,除了食物,我們當然還有很多彼此溫暖的方法。
哪怕隻是一句多加衣服的提醒,都可以迅速由內及外的加溫,一顆心會燒成紅亮燙手的小火爐。
可能,又開始在寒流和寒流的間隙尋找溫暖的季節了。還好,有人牽掛,有人等待的地方,總有溫暖,不會太冷。
剛放下筷子,那女子又靜悄悄進來,收拾了盒子轉身便走,臨出門,似乎想說些什麽,卻終是一言未發,飄然離去。
此後幾日,她與我唯一的交集,便是一日送來三次飯食,待我吃完再來撤走,在明洞的珠光下,我一直在留意收拾床鋪女子的側影,打扮優雅,妝容精致,彈指間便燒好了洗澡水,軟榻一角擺著四五件換洗的羅衣,讓我很容易的聯想到島上的侍女。仔細想來,七日盡心盡力,目前不過隻能將這些招式分別強記著而已,若要將這些招式妙用融合,所費工夫又何止月餘,照雪衣人所說,功成之前不得擅自出入,這精室豈非真成了我一個人的牢籠。
第九日淩晨,我尚在朦朧之際,四肢突然酸痛得發麻,頭痛兼胃痛,印象中很久很久沒有生過這種病,案上琉璃盞中隻剩半杯茶水。但是,吞一顆藥裹著被子就睡,從四更天一直到次日清早,仍未生出半絲睡意,煩躁中,忍不住探手掀去棉被,正待運功調息,一抬眸,又恰巧瞧見了足下精細深刻的怪圖。
由於方寸石壁的局限,圖釋的劍經往往比較簡單,但是簡單到雪域劍法這樣的,好像還比較少見。我記得前陣子看的《丹霞劍法》,“西河劍器”心法殘頁一章,秘籍扉頁畫的是雙手四大奇脈,開頭一般的也有對兵刃尺寸選擇、穴道、身法的注解,甚為詳細。一樣是心法卷經,到了雪域劍法裏麵,心法注釋簡單到減無可減。圖形演示隻淡淡兩筆勾勒,大約是斷壁殘垣的意思。周遭空無一物,“靈府飛旋”、“琅玕下泄”、“星河流水”一般博大劍勢,全都由劍手憑空舞來,任君想象。隻在圖中人物收劍站定之後,又發現半空降下一張巨網,上麵疏密有致的布滿樹枝,仿佛正是劍法精粹所在,簡單若此,抽象若此,倒更像是件現代派的裝飾品。
另外的晦澀之處,就要說到心法本身了。石匠竟似將劍經分為三個部分,名曰“殘橫斷劍”,“秋水賦”和“靈虛篇”。中本繪的是“秋水賦”,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適才的巨網,大凡高深劍法,俱是鋒芒必現,即便無力扭轉敗局,仍能似黃蜂尾針一般蜇人複仇,此後,便坦然迎來死亡,好比兩人愛得欲罷不能,死後尚要以魂魄相依,都是看似濃情密意的兩個人,其實卻已是陰陽兩隔。而此間劍法,卻無異於一部神話,正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本來已將自己置之死地,為劍而亡已經傻得離奇了,可卻最終離奇複生,回生一出戲演過,就完完全全的成就了雪域劍法的傳奇。
我一口氣看到這裏,總算明白了雪衣人的用意。置之死地而後生,正是兵法精萃所在,雪域劍法之精萃,正是先將自己置之於死地,而真似假,假亦真,若說兵法與武道雖是兩回事,卻有一脈貫通,倒不如說這驚世劍法已能上參天意、會通天機。
細細咀嚼這圖中的無盡滋味,大概是觸動了哪根神經,我下床跪倒在棋盤前,好在對棋道素有心得,不及半個時辰,黑子已下到第七十九目,可偏生遇到了僵局,手中拈著粒白子,竟始終放不下去。
在我看來,壁上中本裏《秋水賦》是最深奧的精髓所在。之前的注釋,也包括上本開篇的內容,一直在闡述世間萬物,至理相通之理,雖然巨網雕琢的精密異常,但是其中使人著象的成分更多些,尚談不上如何精深。可此時苦思之下,恍然發覺這一張巨網,在文人眼中,便是一篇絕妙的詩詞歌賦,在雅士手底,無異一闋絕妙的天籟,而在劍客看來,又成了一套連綿不絕、無懈可擊的劍法。這巨網中正是包涵著無上的武學至理,驟眼看去,網絡糾結俱都相同,但細細觀來,又發覺繁複銜接之處其實大不相同,甚至遠比主流門派的心法來得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