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東瀛眼術
對街樓台之外,四明武場之西樓閣矗然,想來便是專做來往江湖豪傑生意的天矯酒館,雖說此地隸屬西域北疆重鎮,往來商旅卻遠遠不及江湖中人,是以攜帶鐵器之人雖多,大抵卻俱是一些外門兵刃,五花八門,繁複已極。
聶宣上樓前嚷著嘴饞,筷子卻未見得動過幾次,從始至終一直饒有興致的看著我們狼吞虎咽。
我有些訕然,神色卻維持的沒有絲毫變化,“方才是誰說肚子餓的?怎的到了該吃飯的時候,反倒當起了傻子?”
他眉梢輕挑,笑得十分狡黠,“好雪若,有機會,我情願吃你的花顏月色,好過山珍海味,不過,你一定得讓我吃飽飽的才行。”
似乎察覺到有兩道冷冽的目光穿顱而過,聶宣笑容一斂,正色道:“光吃酒肉無甚雅趣,容我去找點樂子供三位女俠下酒……”說著突然已掀起衫角,徑向樓口行去。
不一刻,他帶了個身著素衣的賣唱女子回來,頂著滿臉可愛的笑容,招呼道:“姑娘,唱一段吧!”
那歌女手撥琵琶,嫣然道:“公子想聽什麽?”
“聞道樂者素有十年琵琶百日箏之說,姑娘此番既帶著琵琶,便來段琵琶行吧。”
我腹中頻頻冷笑,暗罵這家夥圓融事故,本性難改,麵上雖不悅,心底卻懶得跟他動氣。但聽‘叮當’兩聲清響,那歌女玉指定弦,曼聲彈唱起來,“潯陽江頭夜送客……”
少時一曲甫畢,滿樓掌聲不絕。
我心中暗自驚奇,幾番費勁思量,斷定這歌女絕非平常賣唱之人,隻因此人手中琵琶頸身狹長,音箱卻非是慣常所用的半梨形製,弦底隱現烏光,琴頭雕花似以精鐵鍛造,分明是偽裝成樂器的某種外門兵刃,內中說不定藏有機簧。我尋思之餘,心中怦然一動,立時掏出錠銀子,指攜三分內勁,輕描淡寫地遞到她麵前。
那歌女皓齒淺露,幼細的腕子輕輕曳空,同樣以食中兩指挾住銀錠,俯身施禮道:“多謝姑娘厚賜。”話音方歇,忽而力貫雙指,約素般的纖腰曳著裙掖綻開半抹雪雲,正好遮住樓上其餘人的視線。
見她不曾掩飾武功,我暗中鬆了口氣,“不成敬意,尚請姑娘笑納。”
歌女將銀錠收入袖中,未語先笑,複又捧著琵琶嫋嫋婷婷地步下樓去。
偏在此時,耳畔突然傳來聲“砰啪”巨響,積塵恍如煙浪般洶湧卷來,中人欲窒。回頭間,赫見柯玥霍然起身,不顧四下百十來人震驚的目光,忽地縱身穿窗而出,片刻便消失在層疊的樓影中,再難望見。
這變化委實來得太過突然,一時之間,眾人隻能怔怔望著窗欞發愣。我緊隨著掠出軒窗,尚不及躍上屋頂,察覺兩點暗器嘶風聲斜地裏迫近,不等辨清暗器來路,一盞酒盅已自窗內擲出,將兩枚暗器生生震落在地。
我無暇顧忌身後,剛在屋脊上站穩腳跟,遙遙望見兩條人影穿過濃靄似的雪霧,自對麵簷瓦上躍然而下,前後僅差數尺,速度卻毫無先後之別。
心頭不由得一凝,正猶疑的當兒,突聽一聲短促的悶哼自簷下傳來,剛探出半個頭,正瞧見到某個駝背老人萎頓在巷中,滿頭大汗淋漓,左手捂著半陷的胸骨,攢滿驚懼的雙目盯著巷口翩然迫近的一抹纖影,牙關兀自磕顫不停。
淒冷的風雪中,有人寒聲道:“你是什麽人?來自何處?”輕靈的嗓音十分耳熟,偏生多了幾分森冷,仿佛像是被劇毒的大蛇纏裹了全身,令人打從腳底一路寒上頭皮,驚愕中帶著說不出的悚栗。
極力壓下心頭的那份不適,我屏息朝屋簷下看去,正巧見到柯玥那雙星眸一改平素的晶亮深沉,此際仿佛有無數妖綠色的熾焰無風翻卷,瞳眸流散的碧光逸出眼角,焰冕遇風不化,恍若妖螢。
前所未有的恐懼從腳底板一直竄進心髒深處,我不自覺地後退幾步,險些一下子軟倒在屋脊上。
那駝背老人額間冷汗進流,顫聲道:“我姓柳,人……人稱萬裏神行柳曲,來自太湖鳴山。”
柯玥腳步未停,柔聲追問,“原來是柳二俠?不遠千裏跟蹤至此,為的是什麽?”
“我是隨聖主前來……”
“你們到這裏來,究竟有什麽目的?”
“本與鞏宗霖有約,來此相見。”
我掌心不覺沁出了冷汗,想不到柯玥問一句,他竟老老實實地答一句,而此人的神智,竟似已完全懾伏在她雙瞳妖戾的碧芒之下。
柯玥沉吟片刻,複又沉聲問道:“與鞏宗霖相見,為什麽要約在這裏?你們商量的,難道是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麽?”
“這其中的確有個秘密,是因為聖主……想以武當秘物為餌,借用正派人力,擒殺爾等。”
柯玥宛如幽靈般駐足在那老頭身前,柔聲道:“你若早些說出來,也不會再受這些苦了……”話聲方落,倏然反手一掌自那人天靈罩落,骨骼折裂聲中,蒼老的身形應聲軟倒在血泊中,微微擴散的瞳孔,仍死死瞪著柯玥經過時的地方。
耳邊輕喚聲愈來愈大,我寸步未動,卻有種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的錯覺,周圍呼嘯的風雪突然變得鮮活起來,仿佛一瞬間通通湧進耳中。
驚訝之餘,心底不免覺得有絲異樣。我生生愣了半晌,說出的話,竟帶了幾分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顫抖,“這老頭雖非善類,但用這種方法逼供,也太殘忍了些。”
她忽然幽幽一歎,肅然道:“此人已窺伺已有多時,方才那番話你也聽到了,難道我做的不對麽?”
我掙脫開她的掌控,疏離的字符從唇間吐出,心中覺得頗有些過分,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想要收回,已為時太晚,“大名鼎鼎的柯女俠,消息靈通,機智萬變,除去這等方法,還不知有多少讓人臣服的手段,倒是委實讓在下驚羨!”
她雙肩倏而一震,眸色瞬間黯淡了下去,“原來你一直這麽看我,往常所做的一切,難道不都是為了你……”
心中有些不忍,但三思過後,還是橫了心,“這筆帳日後若有人尋上門來,咱們身陷重圍不說,勢必還會連累到他人!這點你可有想過嗎?”
她眸中千層巨浪翻湧不停,神情卻透著不可動搖的堅決,“圖未就之功,不如保已成之業,悔既往之失,亦要防將來之非,怎奈凡塵諸事非人力所能謀算,我隻是盡力補救錯失,保全眼前所得到的一切,羽兒深明大義,同我心有靈犀,目下所為,我相信你都能理解。”
平淡回答,如嚴冬狂雹,讓我心口猝不及防被擊中,轉過身,我不想再分辯什麽,“昔日我也曾想過,隻要能保全你息隱江湖,天下任何阻路的人都休想留下性命,但此刻……才知道這代價委實來的太大了些。”
“我一心之中,隻惦記著你,自己反而不覺得害怕,羽兒可是在擔心我?”柯玥怔怔望著我,忽而唇角含笑,眼前,嫻雅的眉眼,寵溺的容色,恍然如昨。鼻尖酸酸的,似乎有什麽抑製不住的要奔泄而出。
咬了咬唇,我倔強地後退一步,不願讓她看到我決堤而出的淚水,“老實說,司徒霜不但生性陰險,而且狡謀百出,她若不是想借重你我的力量,牽製奪寶之人,隻怕還有更陰毒的用心,這一路上,你我既然低調趕路,又為何會再複暴露行蹤?難道你就沒有懷疑過她同正派串聯,想要借機將你我除去嗎?”
雙肩被輕輕扳正,眼前的剪水雙瞳靜如湖月,仍是昔日裏無波無瀾的模樣,“自然有,她若不出手解圍,還暗送解藥,當日我便要她留在枯葉山莊之中。”
我笑得虛無飄渺,語聲中隱隱透出一股連自己都捉摸不定的暴戾之氣,“但最後仍然是司徒霜得到了勝利,你我空負一身絕世武學,卻受那來曆不明的老太婆鉗製,被他驅策十八年之久,而在這三月之內,咱們總不能毀諾背誓跟司徒霜動手。你論武功才智,我都得甘拜下鳳,可是這江湖中經驗閱曆,我自信不比你低,對江湖之中魔頭的生性更是了若指掌,如果你能少施殺孽,咱們不妨暗地聯合魔門與十大門派對付她們,已絕後患。”
柯玥不語,冰冷的眼神卻仿佛在諷刺我的單純,然而歎息過後,耳畔卻仍是溫柔恬淡的勸言,“但此行路已過半,大局猶未明朗,不如先探探虛實,再做打算如何?”
木訥地點了頭,我轉身縱入夜空。生平第一次,不以自己是萬人畏懼的殺手為傲。倘若我隻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就可以留在柯玥身邊照顧她,更不會卷入江湖爭鬥之中。如果我放棄一些自責,就可以全心的對她信任和托付,對彼此來講,或許未嚐不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