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5 當少年成為惡龍
浮雲漫天，因為雲天梯上只有萬裡層雲，好在場間眾人的境界都非比尋常，哪怕梅無諾那句話問的很輕，也不至於聽錯。
但就像是梅無諾，沒有回答凡塵的問題了，凡塵同樣沒有回答梅無諾。
不僅不好說，更多的或許還是歸咎於『意外』這個詞，畢竟最開始未曾去雲城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沒料到今日。
若當年未曾去過雲城，未曾遇見夢不語，一切便截然不同。
今日他別說站在這裡，可能已經被埋在了土裡。
隨即，除卻凡塵的幾人，將視線放在了夢不語身上，頗有好奇的打量了幾眼，似乎也並不期待凡塵二人的回答。
沉默的場間，氛圍卻不尷尬。
等閑妖主早些年，就見過這位夢家小姑娘一面，當時只覺得有些意思，未曾想而今更有意思。
梅無諾則是想了許多，隨即覺得有些遺憾。
若世間既無神族也無屍道，或許這場婚事於天下五域而言，都是一件極好的事情，可惜世間沒有如果。
太玄冥帝只看了一眼，似有些失望與嘆息。
他未曾見過天鬼魔尊，但這位夢家小姑娘，絕對是他所能想象出的北疆諸多年裡，最弱的一位魔尊。
雖著眼天下眾生，可終究是魔修出生，也坐過天門那個位子許多年，不由得感慨物是人非。
夢不語面對三人的眼光，並沒有什麼懼意，只是總歸有些壓力。
哪怕她是北疆權勢最高，實力最強的魔修，面對這些傳說中的老前輩，還是覺得力有不逮。
……好吧，根本不是對手。
之所以過來，大抵也只是替凡塵撐個場子，讓他不至於孤單到，看起來太好欺負。
可即便那位等閑妖主，大概率是站在他們這邊兒的，這場仗也不見得有幾分勝機。
自雲城來此間之前，夢不語罕見的見到凡塵猶豫，然後他在竹林小築留下了一份書信。
——是給竹空君的，裡面卻還寫了許多給布足道的囑託，之後繼續撰寫，關照了一些朋友，最後是留給兒女的幾句話。
那時，夢不語就在凡塵身邊兒，看著他寫完了這封信。
她當時就覺得，若是這次不跟著他來，或許那封信最後的思念，便是寫給她的。
以凡塵的性子，一封信怎會矯情這麼久？
大抵他那時寫的不是信，而是遺書。
……
……
凡塵確實是抱著必死的意志來的，就像是千年前的那一夜。
要說姑且有什麼區別，或許在於布局和對結果的期待。
千年前他獨自來雲天梯上，在萬里雲海之間布下了一道後手，那是為了防止他死後出現意外，所布下的一道殺招。
雖然忘記了那道殺招是什麼，但應該很有效。
那一戰前，凡塵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便是他們三人死去，太玄冥帝活了下來。
若明大仙子那邊兒也出了意外，雲天梯這裡就是阻止太玄冥帝最後的一道防線，是最後的機會。
唯一讓凡塵等人沒有想到的是，千年前那一戰的結果，看起來倒是頗有戰果，實則根本不行。
太玄冥帝不僅沒有真正死去，還故布疑陣做出了詐死的假象，險些騙過了所有人。
若是耗到他們重傷殞落，太玄冥帝在出世，恐怕天下便無人能夠阻止。
——事實上，凡塵心中很清楚，太玄冥帝的蟄伏目的，已然達成了一大半，梅大先生方才將其喚醒，重入世間。
「您這麼做，未免失了風範。」
場間沉默了一會兒，凡塵打破了寂靜，視線中頗有些複雜。
這句略有些內涵的話，針對的倒不是梅大先生，而是太玄冥帝。
場間自然不會有人聽不懂凡塵這句話的意思，於是覺得有些意思，尤其是那位等閑妖主。
其實這也是她想對太玄冥帝說的話。
太玄冥帝沉默著，略有些汗顏，卻沒有反駁，因為這是事實。
「若您真的正確無比，又怎會一退再退？」凡塵似乎並不在乎回應，繼續說道。
「那年與浮生妖主一戰如此，千年前那一戰同樣如此。」
——太玄冥帝是在害怕浮生妖主與明大仙子。
在凡塵看來，太玄冥帝所行之事自然是錯的。
但錯的事情，並不意味著沒有價值。
若是太玄冥帝真的擁有著必然將其實現的能力，以無敵之姿將前路所有的障礙掃除，成就他的最終目的。
那麼當年他們死在太玄冥帝手上，也說不得什麼。
道理歸根結底，只有活著的人才能驗證結果的對錯。
問題在於，莫說與浮生妖主那一戰的最後，太玄冥帝選擇了重傷離開，就算是千年前與他們三人的那一戰，竟也做了詐死的手段。
——詐死，不僅是為了欺瞞他們三個，也是為了引出明大仙子那一劍。
只有太清宮沒了那一劍，天地間對太玄冥帝方才沒有了威脅。
他害怕了。
遺憾的是，那一戰始終被太玄冥帝，限制在了無量海之外，明大仙子能夠劍斬四域，卻很難將劍意越過南嶺，斬殺身處無量海的太玄冥帝。
然後方才是世人所熟知的那個傳說。
他們三人『斬殺』了太玄冥帝，明大仙子劍斬四域，掃清天下屍道邪祟。
——明大仙子當年那一劍，是揮給可能沒有死去的太玄冥帝看的，想來她那時就在懷疑太玄冥帝詐死，只有世間沒了這柄劍，太玄冥帝才敢顯露真靈。
遺憾的是，明大仙子等了千年，直到終於等不下去了。
數月前，她的最後一劍，揮向了那些封印中的神族，隨之道體泯滅，不在世間。
至此，世間便再也沒了對太玄冥帝的威脅。
之後的事情，便要簡單許多。
想來是梅大先生得到了感應，於是協助太玄冥帝的真靈，真正復活於世間，哪怕狀態比之千年前尚有不如，但世間已無人能夠掣肘。
「既然因為恐懼退了一步，誰知您以後會不會再退第二步。」
隨著凡塵沉靜的聲音回蕩在雲間，眾人沉默幾許。
夢不語靜靜站在凡塵身後，心中也不由得想起許多事情，覺得自家夫君有理。
可惜遺憾的是，現在的情況不是講道理就能解決的，今日雙方是要分個生死了。
形勢也不難判斷，凡塵與她大概率都會死在這裡。
「很多年前，我曾經聽聞爹娘講過北疆的許多往事，後來去了太清宮與瑤池，也見了許多古籍。」
夢不語亦是出聲，堅定而溫柔的站在了凡塵身邊兒。
她同樣認真的看向了太玄冥帝，覺得很是遺憾。
因為這位大前輩，真的是她迄今為止所了解的所有傳奇裡面，最令人意難平的一位。
「那些不聞於世的故事或傳記里，大都記載著一個叫做『玄一』的少年。」
若以凡間的戲本子來論，多半就是浮生天地多少萬年以來，真正意義上的『天命之主』，是整個故事的男主角。
令人難過的是，現實終究不是故事。
當歷經千萬劫難的屠龍少年，自己成為新的惡龍的那一刻，於世間便是更大的災難，也是莫大的遺憾。
「若他還『活著』，勢必會來殺死您。」
夢不語堅定的話語，同樣回蕩在雲層中，眾人卻是比之前更靜了些。
凡塵沒有說話。
就連梅大先生與等閑妖主也沉默著。
唯有太玄冥帝眼瞳忽然微縮，蒼老的面容罕見動容，心中卻是壓不住的複雜情緒。
或許是心酸後悔與難過之類的情緒，或許也不是。
連太玄冥帝自己都很難分辨清楚此刻的心緒，甚至於說他根本就沒有想過，堅如磐石的道心，會因為那位魔修小姑娘幾句話動搖。
可此刻的心緒大亂，真的是因為那句話嗎？
——世間罕有什麼能比自我的否定與厭棄，更讓人絕望與痛苦。
年少時的自己，誓死也不會原諒此刻的自己，那麼自己一生所行之事，真的稱得上一聲『正確』嗎？
這一刻，太玄冥帝不敢深想，只是抬起了手，將萬裡層雲握在手間。
只是剎那，天地間靈勢變幻，蘊著強大的威勢與破壞力，令空間都隱有撕裂的跡象。
無數雷霆自雲間炸裂，竟僅僅因為靈氣的摩擦與對流。
這是不講武德了？
凡塵心中輕笑，隨之轉頭苦笑般看了小妻子一眼，下意識拍了拍她的頭。
罕見的像是被當成小孩子般欺負，夢不語白了凡塵一眼，但也沒多指責，而是寧心靜氣，將自身的靈力蘊到了極致。
「道理本就是這個道理，還不讓人說了？」
一旁的等閑妖主也是輕笑一聲，眼眸中的悵然卻藏不住，但周身間的靈力同樣暴漲起來，竟是讓夢不語都隱有駭然之感。
對持的梅大先生則在猶豫，似乎依舊是兩不相幫的態度，只要他們不毀掉布下的生死大陣，他便不太想支持太玄冥帝。
眾人的姿態，落在太玄冥帝眼中，卻是無甚緊要。
梅大先生本就不想幫他，他一直都知道，但礙於承諾與他所行之事對眾生的價值，梅大先生會輔佐他。
剩下對他出手的三人，除了凡塵尚有些麻煩，便不算什麼問題。
除非……
萬裡層雲撕裂的間隙，天空卻又瞬間凝固，就連揮灑的日光，都莫名的染上了一層淡紫色的眩暈，看上去竟是比夕陽更美。
乾空萬里，紫氣東來。
無盡的氤氳聚攏而來，被那位瀲紫色流裳裙的小姑娘踩在腳下，進而流轉周身千餘星璇，逆沖向她體內的妖丹。
瞬間浩瀚的威勢，自天間而下，如同垂下數千道紫藤花，一柄絢爛至極，閃耀著世間最美好色彩的靈傘，自她掌間撐開，抑制住了這龐大到近乎將她反噬的靈力。
傘面之下，是折射著靈傘變幻色彩的十三串金鈴鐺，每一響都清脆悅耳，好似能將人的神魂洗滌乾淨，縈在耳畔久久不止。
一個轉身，小姑娘身軀與墨黑的長發如鈴草瘋長，在那瀲紫色流裳裙的相襯下，竟是褪去了青稚的純真，添上了無盡的嫵媚與妖嬈。
餘暉層雲間，氤氳紫氣下，那名嫵媚到極致的女子回眸，堪稱是世間無雙的絕色。
只是這幅絕色妖嬈的畫卷中，那十三串充滿殺機的金鈴鐺，與她瀲紫裙擺后浮於層雲的九尾，都能看得出一件事兒。
這位天地間活的最久的狐妖，要拚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