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9 那個人
入冬的風有些冷,即便倩魂閣內百層幔帳是由極其奢靡的布錦織成,這一刻也莫名有些刺骨。
吹在鐘聲兒的脖頸里,讓少女莫名的縮了縮身子,後頸細碎的汗毛也豎了起來。
她或許聽懂了父親的話,或許沒有。
但她知道母親一定聽懂了父親這句話的意思。
因為此刻母親魚青蓮的臉色,罕見的慘白了兩分,怔怔的看向對方的目光有些無助。
片刻后,那些悲涼的無助變成了實質性的恨意,像是想要將對方刺穿的柄柄利劍,卻始終無法傷到對方分毫。
直到過了小半柱香的時間,魚青蓮方才壓抑著心中的怒火,稍微冷靜下來。
她的目光中像是藏著深紅色的血冰,就連唇角都因為憤怒咬破,留下一痕妖艷的血跡。
「你知道?」
魚青蓮雙手緊握著木質輪椅的兩側,每一個字像是冬天敲在銅門,有著一種清脆好聽,卻又讓人不適的旋律。
誰也不知,魚青蓮是問的那封信,還是更深層次的問題。
鍾十三彷彿沒有聽懂,笑容依舊和煦。
就像是往時展現給世人的那一面。
一如人們印象中的無根草,無根草最為柔軟,讓人看清,亦不讓人在意。
「我自然知道。」鍾十三負手回答道。
「難不成你真以為你拉攏了那幾位宿老,就能瞞住我?甚至於說,你都無法完全確定,他們是否真的被你拉攏成功。」
鍾十三用最簡單的話,戳破了這件事情。
世人皆以為焚聖神谷有兩位主人。
作為谷主的鐘十三,以及前代谷主的女兒,現任谷主的妻子魚青蓮。
但只有焚聖神谷之內,極少數掌握著權勢的高層,才真切的明白那些都是假象。
或者說是焚聖神谷唯一的主人,鍾十三所讓世人以為的假象。
沒有什麼能夠在焚聖神谷瞞過他,也沒有誰能在焚聖神谷與他抗衡。
即便是魚青蓮,也不行。
……
……
聽到鍾十三微諷的語氣,魚青蓮沉默了片刻。
她有些難以置信,但更多的卻是釋然,大抵是釋然於果然如此。
以鍾十三的手段,這多年若是還抵禦不了她父親當年的積威,那才是真有問題。
偏偏她自己總是下意識的忽略這件事情。
原來即便是她,也無法免俗,以至於給自己造成此時的困境。
——人總是會下意識的相信,對自己有利的發展方向,進而在困境到來時更加絕望。
這時,聽到父母對話的鐘聲兒,才懂了這句的意思。
「那些宿老們可是外祖當年的親信……」
按理應該是母親最忠心的支持者,為何都細雨無聲的倒戈了,就連母親都未能察覺分毫?
「人心易變。」
魚青蓮沉默了片刻,給了女兒這個回答。
世間最容易改變的,從來就不是盛夏的雪,荒漠的沙,入秋的草,而是每一個人的人心。
改變,乃至南轅北轍的心路歷程,往往就發生在一瞬之間。
一個呼吸,便可以有數種不同,更多善惡,何況是所謂的忠誠。
聞此,鍾十三同樣點頭笑著附和,若是不論此情此景,放諸尋常人家,倒像是夫妻和睦的教導女兒人生道理。
「是啊,尤其是當羊群中有一隻羊妥協的時候,剩下的羊哪怕曾經如何堅定,也會產生劇烈的動搖。」
每一次動搖,就意味著一次妥協。
底線的降低,往往都是因為第一次的妥協。
簡單的話語,便足以回答鐘聲兒的問題,足以回答魚青蓮心中的許多疑惑。
她甚至知道,自己沒必要再去質問那些宿老們,恐怕便是去質問,對方那多人也早已經有恃無恐。
一如圍棋中孤單顫慄的黑子,當周圍的白子漸漸都變成黑子,黑子也便不再孤單,進而開始驕傲囂張。
同類總是能夠帶給人們無比的底氣與自信,無論對錯。
……
……
「那我為何還能夠送出那封信?」
魚青蓮緊盯著鍾十三,清澈深沉的眼眸中就像是淬了火,她的心中已經想到了某種可能,只是尚有抗拒。
鍾十三輕撫鬍鬚,簡單的打破了魚青蓮最後的一痕希望。
「自然是我希望你送出去。」
就像是他今日來到倩魂閣內,與魚青蓮所說的第一句話。
「那封信送到了吧?」
既然送到了,那人會做出某種決斷。
無論來與不來,都是鍾十三所歡喜的結果,也是此時此刻魚青蓮所都不希望的結果。
「你覺得他會來?」
鍾十三所問,自然是魚青蓮傳信求援的那人。
玄心鬼宗的宗主,幽玄天。
這是他們這一輩人,唯二越不過的北疆天驕,是蓋壓了一個時代的天驕人物。
凡是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修者,一定會有不可磨滅的印象。
相似的經歷,相似的境遇,相似的歸途。
只是那位夢家嫡女,最終奪得了天門,問鼎了至高之境,執掌了整個北疆,幽玄天卻僅僅是復了仇,隨之整日沉醉消弭,榮光不再。
時至今日,這已經是罕有人會提起的事情。
但很多經歷過當年的人,卻還是會唏噓。
鍾十三當然也會,可他的唏噓卻不僅是心中的感慨,還有當年視為宿敵的幽玄天這多年的落差。
最開始的時候,見到那個無論如何也贏不過的宿敵的落魄,鍾十三自然是快意的。
而後的許多年,這種快意卻因為某種無趣的心思,淡薄了許多,最終變成了對自己曾經的可笑與無奈。
所以鍾十三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麼。
這同樣是他最大的心劫之一。
他要給魚青蓮證明,不僅僅是她不行,她的眼光同樣不行。
於是他做了一些事情,給了魚青蓮足夠的『自由』,讓她放出了這根引線,好似讓幾人重回了當年那時。
這一刻,面對鍾十三半是嘲笑的質疑,魚青蓮也沉默了下來。
她知道鍾十三在想什麼。
但於她而言,這更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她不希望幽玄天來,顯然鍾十三如此有恃無恐,必然是做好了局,請君入甕。
但她心底又清楚,害怕幽玄天不來,哪怕深知自己沒有這個資格。
「我這些年從未負於你,只為女兒求一條生路,何必趕盡殺絕。」
沉默了片刻,魚青蓮罕見的對鍾十三示弱。
無論如何厭惡鍾十三,為了焚聖神谷的臉面與自幼的禮數,她也並未有過真正的出格之舉,這是事實。
鍾十三負手看著窗外,沒有理會。
不知過了多久,極遠處浮現一道幽黑的影。
還在千里之外,卻又近在眼前。
「還是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