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 一個死去的嬰孩（4k）
鑰匙亦是枷鎖。
對封印在此方世界的邪神而言，那隻月妖既是大威脅，又是大機遇，最重要的是，現在的她很虛弱。
於是，這便是他們前所未有的機會。
唯一有些遺憾的是，無論是這純白少年，亦或者旁的邪神，都礙於『太古五神』的伏天大陣，無法對世界造成太多影響。
所以他們才選擇了招攬，可惜成功的只有太清宮這一邊兒。
「幸有大姑娘相助。」
那純白少年坐在枯萎的星球之上，聲音難得的舒緩，眼瞳中的情緒，也遠沒有那麼高傲銳利。
與看待明老宮主與黎井人時，截然不同。
自然不是愛慕，而是對於近乎觸及他們這一生命層次的生靈的欣賞，以及一些尊重與警惕。
——哪怕這位明大仙子再也揮不起那柄劍，但千年之前的那一劍，確實達到了他們這一層次的高度，甚至同樣讓他們感到恐懼。
如果說，在浮生妖主與太玄冥帝相繼殞落之後，世間還有什麼能讓他們忌憚，也唯有『浮生一劍』。
不同於『太古五神』所創造的，用來加持封印的五大鎮域聖物，那柄『浮生一劍』存在的歲月與意義，超乎常人的想象。
——遺憾的是，明明是神族的聖物，卻連神族本身都無法掌控。
「這是交易，莫要忘記你們的承諾。」明大仙子認真的看了對方一眼，聲音沒什麼起伏。
就如同她從未對世間，有過任何畏懼，對邪神同樣沒有。
「那是必然。」邪神回應道。
「待我神族降臨，此方天地的生靈不會屠盡，會圈養兩域，留浮生生靈延存生息。」
說著，這純白少年的笑容忽然燦爛起來。
「至於另外一個要求，我們必然也會滿足你，將你當年枉死腹中的胎兒復生，但不會治癒你的神魂道傷。」
明大仙子聽聞，點頭表示沒有異議：「可以。」
不治癒她的神魂道傷，便意味著她的漸漸熄滅的壽元無法延存，已經活不了多少年。
更意味著她千年前揮劍自噬受到的重創，無法得到平復。
那麼她便永遠也沒有辦法揮出第二劍，永遠不可能對這些神族，造成任何威脅。
對此結果，明大仙子沒什麼意外。
因為無論是神族還是人族與妖族，都不會主動給自己尋找威脅，他們自然沒道理替她治療好傷勢。
一旁的帝胤，忽然明白了大致經過，看向明大仙子的眼神有些複雜。
「你真的信任他們的話，不會殺盡浮生五域的生靈嗎？」
「若是言語，自然不信。」
明大仙子的回答簡單明快，甚至不介意那枯朽星球上的邪神同樣能夠聽見她的話。
「那為何如此？」
「若以利益，這是最穩妥的選擇。」
而今的世界，已然沒有任何人能夠屠滅邪神，無論哪個邪神破封，對世界都將是毀滅性的災難。
但神族降臨此界，所需要的同樣不是一顆空寂死亡的星球。
他們需要足夠的生靈作為『食物』，就像是人會吃羽雞與翎鴨，那麼自然不好將全部生靈屠盡。
既然有一個相對穩妥且可持續的選擇，神族同樣會接受，這能使得他們的利益最大化，自然可以適當妥協。
「而且浮生五域的生靈，也將不會有滅絕的災難，能夠永遠的延存下去。」
明大仙子的聲音極靜，聽在帝胤耳中，卻如同驚雷，讓他的眼瞳中泛起強烈的敵意。
「可這樣……浮生五域的生靈還算是活著嗎？」
「那些凡人圈養的羽雞與翎鴨，同樣活著。」明大仙子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
隨之，她靜靜的回看了帝胤一眼。
「何況我與你們所做的事情，又有什麼大區別呢？」
殺死現在的半數生靈，以換取另外半數的安穩，殺死未來的半數生靈，以換取另一半的安穩。
以對錯論，都是無法令人接受的事情，但都可以為世間生靈，留下一條安定的活路。
星空之上，腳踏著那些璀璨星辰，帝胤一時抑語。
——他當然知道明大仙子有問題，但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因為他同樣是錯的，又該用什麼道理，來反駁她呢？
帝胤沉默了很久，又想到了邪神所提到的，那第二個條件。
復活明大仙子的孩子。
這是世間很多人知曉，卻並不了解真相的一件事情。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無穹公子是明大仙子與無夜的孩子，但因為千年前明大仙子揮出了那一劍，劍斬四域傷了本源。
所以誕生的無穹公子天生本源虧損，不得已在源晶之中封印了近八百年，溫養本源，調息傷勢，方才算是真正出生入世。
——此乃假象。
只有極少數人知曉，明大仙子在揮出那一劍的剎那，受到了難以想象的波及與反噬，連她都極幾近身殞，何談腹中的嬰孩。
那一天，她腹中的孩子便已經死了。
於是，她救了這個天下，卻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誕下了一個死嬰。
隨之，迎來的又是夫君無夜，瀕死昏迷的消息，何時死去，徒留她一人也不奇怪的重傷。
那位無穹公子，便是傷心欲絕下的明大仙子，聽從無天妖主的建議，所在育孤堂領養的嬰孩。
——只是任誰也沒有想到，那位無穹公子竟是神族叛逆，遺留在這個世間的血脈，已經傳承了無數代，恰好在他這代出現了血脈返祖。
為了抑制這個問題，明大仙子親自出手，替他將血脈封禁，更以源晶溫養軀體，抑制他的本源，讓他能夠如尋常生靈一般，普通的活在世間，不至被世間反噬。
對此，帝胤沒有任何苛責的立場。
一個母親為了孩子能有多瘋狂，他並不願意知道，但他很好奇，明大仙子為何改變了想法？
「當年您揮出那一劍之前，便應該知道保不住那個孩子。」
可她依舊選擇了傾盡所有，揮出浮生一劍，劍斬四域，守護這世間千年太平。
聽到帝胤的詢問，明大仙子沉默了很久，沒有回頭。
「人是會變的。」
千年前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卻依舊選擇誕下了那個死嬰，封印在源晶之中，每每看見，心中的愧疚與懊悔，就會加深一層。
一千年的愧疚與痛苦，足以改變一個人。
「我的孩子還未降臨這個世間一天，還沒有睜開眼看看真正的太陽，未曾與我見過一眼……」
她頓了頓，將帝胤與無夜一般，封印在了伏天大陣的一角之中，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星海台。
「我後悔了。」
……
……
帝胤被封印，邪神再度陷入沉睡，明大仙子帶著妹妹，靜靜的走出了星海台。
穿過那片雲霧，太清宮內的山谷依舊清秀美麗，山河波瀾，流水潺潺，與外面的世界沒有任何區別。
明二仙子一直靜靜的跟在長姐身邊，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就像是她嫁給無夜之前，很多年那樣。
尤其是長姐孕育子嗣的那百年，一直是她緊張的在身前侍奉，小心翼翼又滿懷期待。
沒有誰比明海棠更清楚，長姐明夕顏有多麼期待那個孩子。
自百年前，感知到腹中的生命氣息之時，長姐便一直為了誕下那個孩子做準備。
像是凡間的母親，會提前為孩子縫好襁褓，做好周歲的小衣與小鞋，會每日撫摸著肚子，感受著日漸長大的生命，會暢想孩子出生后的未來……
九十九年從未間斷，明海棠一同侍候了長姐九十九年，直到那一年爻天之戰，五域起了那等可怕至極的變故，世間同樣大亂。
長姐在星海台前，靜默了很久，本想不去理會……或者任由邪佞肆虐，拖延一年。
但她最終還是拔出了那柄『浮生一劍』，選擇放棄了那個孩子與她自己的生命，劍斬四域，護佑天下生靈。
——殘酷的是，那個孩子真的死了，更殘酷的是，她自己活了下來。
有風吹來，吹過明海棠的發梢，讓她怔住了腳步。
哪怕自小就不會質疑長姐的任何決定，但她現在依舊覺得長姐有些奇怪，與一直以來的仰慕與孺慕不同，現在的對方，讓她有些害怕。
「怎麼了？」明大仙子靜靜回頭，問道。
明海棠躊躇片刻，認真的抬起了頭：「穹、穹兒一直將、將您當做親生母親……他也是您、您的孩子。」
您一直都是有孩子的，不要在難過了好不好？
明大仙子的眉眼稍緩，卻沒有回答，只是簡單的道了一句。
「若死去的是月兒，你會比我更瘋。」
明大仙子的話很輕，落在明海棠耳中，卻從來不會遺漏一個字。
她嚅囁著嘴唇，猶豫了許久，卻辯駁不了任何一句話。
明海棠知道，她從來就不會說話，更不敢反駁從小養大自己的長姐的話與決定，但她現在心裡有些難過。
無論是為了長姐，還是……
「那您、您要殺無夜哥哥嗎？」明海棠恍惚間，問出了這句話。
不知為何，一句簡單的話，卻耗費了她所有的勇氣。
明海棠很清楚一件事情，無夜哥哥絕對不會對長姐動手，但只要他活著，勢必會阻攔在長姐身前。
明大仙子依舊沒有回答。
恰在此時，有侍女來尋，稟告了一個消息。
「明三姑娘要見您。」
……
……
依舊是那處雲樓，依舊是那個屋閣。
稚嫩的小姑娘靜立在床榻邊兒，那名利落的女子依舊躺在床上養傷，氣息有些頹靡。
等到明大仙子與明二仙子臨至，屋內兩人轉頭看來。
尤其是躺在床上的春詩語，眼眸中泛著兩分冰冷與痛苦，看著明大仙子的眼神滿是複雜。
這是她曾經誓死效忠的主君，卻也是傷她最狠的人。
自然不僅僅因為春詩語這多日的傷勢，便是被明大仙子一掌打的，更是因為她心中多年的信仰轟然倒塌。
明風鈴同樣如此。
看向明大仙子的眼眸滿是敵意，還有些難以言喻的難過與可悲。
「長姐終於肯來見我了。」
她與春詩語被軟禁這多時日，自然不是明老宮主的命令，而是長姐明大仙子的吩咐。
——無論世事怎變，這太清宮永遠是明夕顏的太清宮。
明風鈴曾經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現在大致明白了，無論是那便宜父親，還是別的誰，輸的都不算冤枉。
「你是我養大的妹妹，我自然願意來見你。」
明大仙子的語氣難得溫和，彷彿打傷春詩語，軟禁明風鈴的人並不是她。
明風鈴靜靜的看著她，聽著這話，覺得有些可笑。
「您養大了我，卻養錯了我。」
既然您心中懷著這樣的目的，為何教養我時，要將我教的那麼好呢？
無論將她真的當成一柄劍養，亦或者當成邪修教養，終歸來的比現在合適。
費這麼大工夫，養一個反骨的妹妹，何必呢？
「您曾經教過我，生當立萬民命，死亦無愧心，我至今莫不敢忘，但您卻忘了。」
明風鈴的話鏗鏘有力，清澈的眼瞳中，像是淬了火的鋼鐵，比任何時候都更有力量。
明大仙子止住了想要撫摸三妹的手，有些落寞的將手收回。
「或許吧。」
收了聲，明大仙子再度沉默下來，反倒是一旁的明海棠開口道。
「小、小妹可是有什麼想說？」
明二仙子隱約猜到，小妹明風鈴喚她們來，應該不是只為了諷刺長姐一句。
明大仙子同樣猜到，看向了明風鈴。
明風鈴沉默了片刻，回望長姐，猶豫片刻說道。
「我想單獨與二姐說說話。」
言語間，頗有些委屈與無奈。
在明大仙子的掌控下，饒是她也不可能耍任何手段，但她不甘心，所以想試試。
「想勸她背叛我？」明大仙子饒有趣味的看向三妹。
明風鈴認真的點了點頭，手心卻滿是冷汗。
她知道這個要求有些不可思議，畢竟沒有一個正常的執掌者會同意，自己的心腹去被旁人勸反。
哪怕心中有絕對的自信與底氣，也不會如此。
明風鈴甚至想不通，她怎敢與長姐提出這個要求，但若是不試一試，她此生都要後悔。
遺憾的是，這種愚蠢的要求，按理不可能得到同意。
見明海棠沒有回答，明大仙子諷笑一聲，眼眸中的情緒卻靜又深。
她沒有說一句話，轉身便離開了雲樓。
但沒有帶走明二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