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重逢(5k)
一夜如夢,很多凡人不曾知曉發生過什麼,就連不少低階修者都只是以為,天地是有災劫閃來,一瞬而過,卻沒什麼大礙。
那一瞬間,很多人被死亡所籠罩的陰影,也極快的被生活淹沒,世間再度歸於平靜。
但許多傳說與史實里,將永遠不會遺忘這一個清晨,無盡的夜與黎明之間,盛夏漸冬又春來,千年只此一夜。
北疆諸多高境修者,以及旁域感知此間天地變故的蓋世大修,則都很清楚虛境中,曾經發生過多麼了不起的一件事情。
那位『剎那芳華』,又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位修者。
很多人曾經對她的一生產生過疑惑,因為發生了太多難以解釋的變數。
但此時此刻,他們卻又不在對此抱有疑惑,哪怕這依舊很有問題,但那人已經證明,有些事情的意義,往往不需要被人理解。
結果會證明,很多出人預料的事情。
終棋谷內,同樣吹來了一抹春風。
或者說春風早在紫千紅牽住音夫人的手,與這個世間告別的那一刻,便吹拂至整個北疆,融化冰雪,驅散黑夜。
很多人無法理解這件事情,但凡塵與帝胤當時一眼便已經看穿。
——紫千紅比晚歲真人還要早些就已經死去,化成了那抹晨曦,所以她才能夠出現在任何地方。
這是至強境界的修者都做不到的事情,或者說除了浮生妖主與太玄冥帝,是活人做不到的事情。
還是那顆槐樹下,清風搖曳,許多散落的小槐花,飄來清甜的味道。
凡塵坐在樹下,靜靜的看著遠方的晨曦,這不是那一天的晨曦,而是三天後的晨曦。
日暮西起,漫天星辰月輝,朝陽東升,白鷺對雲啼鳴。
他一動也沒有動。
身旁有一盞茶,茶水是滿的,依舊是褐色,茶梗倒豎著,依舊是那根。
原來紫千紅靜靜喝完的那杯茶,竟是一口也沒少,一直被凡塵散著靈力溫著,三個日夜還沒有涼。
終於,他的身體也撐不住了,視線開始模糊,體內的靈力早已如狂暴的罡風,肆虐著經脈,摧殘著神魂。
若是在耽擱一個時辰,他大概就走不到天門了。
所以凡塵不在滯留,沉默的起身,罕見的搖晃著腳步離開,意識已經漸漸模糊。
人走了,茶才終於涼。
那顆槐樹依舊,在春風中落花,靜靜替他看著黎明。
……
……
三天時間,足夠令很多不知真相的人們知曉真相,也足夠讓一個消息傳遍世間很多地方。
於是北疆的大多數人們,都漸漸知道,他們曾經被那位彼岸紅塵的紫執宗所拯救。
或有一聲感謝,或有一念冷漠,或還有一些輕蔑,人心總是複雜的難以揣測,各有各的想法。
天門給出了最簡單的態度。
亦或者說,這是夢不語的態度。
哪怕很多天門宿老反對,她依舊執意如此,那麼就只能如此。
——以域主之禮送葬,載入史書銘記。
這是很重的態度,甚至有些違制,因為紫千紅並非天門的魔尊,而是彼岸紅塵的執宗,不合禮數。
但除了一些古板的天門宿老,北疆旁的巨擘魔宗,都罕見的沒人反對,這讓夢不語有些欣慰。
「那便如此操辦吧。」
才將將率先獨自歸返天門,夢不語最先處理了這件事情,在祖魂殿下了這道諭令。
因為魍無量與魎雲鬼還帶著各自的隊伍,在歸來的路上,魅煙行帶著隊伍去了彼岸紅塵,那麼這件事便只能由她自己操辦。
這並不費什麼功夫,畢竟一域之主的葬禮,象徵性的意義更大於送葬本身,何況到了至強境界,罕有人會在死去時留下屍體,大都會選擇歸解,消散天地。
「不如我來?」
出聲的是端坐在祖魂殿內的魑摩柯老將軍。
他坐在金虎椅上,手中是那柄古樸的大刀,浸染了歲月與滄桑的味道,須臾白髮,蒼髯皓首。
聽到魑摩柯出聲,之前那些反對的天門宿老們,莫名的有些恐懼。
他們無法理解,一生為了天門忠心耿耿,甚至不在意誰成為魔尊,只是默默守護這方宗門的魑摩柯老將軍,為何會如此厚待那位彼岸紅塵的後輩姑娘?
好吧,他們其實也明白為何。
只是出於某些利益的原因,不太想承認。
但面對這位歷經過三任魔尊的魑摩柯老將軍的態度,他們則不太敢反對。
因為與夢不語不同,夢不語自持天門之主的身份,更是北疆難得的明君,不太好因為不同的意見殺死他們。
魑摩柯卻不一樣,真的有可能在祖魂殿一刀砍死他們。
於是這件事情便有了定論。
夢不語鬆了口氣,與魑摩柯道了聲謝,不是因為解圍,而是對方算是長輩,遠比她操辦更加合適。
「應該的。」
魑摩柯蒼老的聲音罕見動容,看向了彼岸紅塵的方向。
一時間,殿內又寂靜了下來,夢不語正想詢問些旁的事情,忽然被殿外嘈雜的聲音打亂了心緒。
這是很奇怪的事情,天門的祖魂殿又不是菜市場,那些弟子們不好好修鍊,吵吵什麼呢?
忽然,魂鐘響了。
一聲,兩聲……
直到響到第十聲時,夢不語沉默了下來,就連魑摩柯老將軍都心生警惕,看向殿外。
這是有什麼人來拜訪了?
十六聲,十七聲……
漸漸的,祖魂殿內所有人都寂靜的望著那邊兒,心中升起怪異的情緒。
莫不是有人趁機打到了天門?
聲數愈多,眾人的臉色愈加嚴肅與警惕。
直到魂鐘響到了八十一聲,整個天門的弟子們都知道,大事發生了,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大事。
九九八十一聲魂鍾,這是只有現任魔尊行事,方才會有的待遇,哪怕天門遇到緊急情況,也幾乎不會如此示警。
直到魂鍾繼續響動,就連夢不語都坐不住了。
今日魂鍾瘋了?還是看護魂鐘的鎮守瘋了?
怎麼開始亂響了?
直到那名錦繡華服的男子走進祖魂殿內,很多人方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那些不明白的人想斥問一句,卻被旁的人捂住了嘴。
不少人注意到了他衣衫染血,精神似乎有些頹意,卻沒有任何人敢多問一句,連直視他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哪怕平日里叫罵的如何凶,說多少次要打到中州,生擒這位大人,但那真的只是說說而已。
因為誰也明白,那人不會特地來北疆打殺他們。
而今他來了,所有人就只敢低著頭,強壓著畏懼的心,一語不言。
魑摩柯微眯著眼,同樣難以理解這位來天門是何意思?
哪怕那位道公子與小夢聖女有了姻緣,但這尚且算是小輩的事情,以他的身份絕對不應該親自來這一趟。
最麻煩的是,他來連個招呼都不提前打,直接越過了天門的護宗大陣,若是換一個人,便就算是挑釁開戰了。
雖然這同樣算是挑釁,但終究是他,沒有誰會真的想與這位帝鴻聖皇開戰。
沒有猶豫,魑摩柯橫刀起身,護在了大殿正中,蒼老的他像是巨擘的大山,支撐起了天門的層層雲海。
哪怕深知不是此人的對手,但總不能讓此人隨意造次。
他是天門的鎮守,身後那位夢家嫡女是他所承認的魔尊,祖魂殿內外是無數天門弟子,所以他決然不能讓此人亂來。
人如山嶽,刀如長虹。
饒是凡塵此刻狀態極差,也不禁多看了魑摩柯一眼,覺得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凡塵點了點頭,表露態度:「我沒有惡意,請讓一讓。」
他解釋道,然後便從魑摩柯的身邊兒走去,魑摩柯沒有揮刀,因為一瞬間,他察覺到這位帝鴻聖皇,狀態似乎有些不太對。
無論是心境還是身體,彷彿都差到了極點,不知發生了何事。
而且似乎真的不是來找麻煩的。
玉座之上的夢不語,更能夠看出凡塵的身體有些問題,甚至在凡塵踏入祖魂殿的那一刻,便隱隱覺得他狀態不對。
只是她太過震驚,一時間沒有立即做出反應。
她設想過很多可能,凡塵會如何來天門,兩人會如何相見,但唯獨沒想過這一種。
最重要的是,她從未想過,凡塵竟然真的會受到這種程度的傷。
她有些驚慌,連忙跑到了凡塵身邊,甚至沒有在乎天門眾多宿老們詫異且震驚的視線。
夢不語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很想讓人立刻去請藥王谷的鎮宗老祖來一趟,凡塵則搖了搖頭,示意她安心。
「先扶我去歇歇,好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氣息卻有些紊亂,這是夢不語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狀態,差到了極點。
她點了點頭,沒有與任何人多說什麼,只是吩咐了一句退朝,便急忙帶著凡塵去了寢樓。
很多天門弟子都看見了這一幕,在打聽到那名男子是誰后,皆是震撼無言。
偏偏因為太過震驚與難以置信,誰也不敢多說一句。
回到了寢樓,在關上門的那一瞬間,凡塵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狠狠吐了一口鮮血,意識不清,昏迷倒地。
對此,夢不語在幾息前,大致已經有所預料。
因為出了祖魂殿,她攙扶凡塵之時,他便已經將身體的重量,壓在了她的手臂上,顯然是難以獨自站立。
但有預料是一回事,心痛與焦急又是另一回事兒。
夢不語沒有任何的猶豫,將凡塵攙到了床上,開始找尋鎮傷的靈丹,並且以自身的靈力過渡,為他調理經脈與神魂。
調理內醒之下,夢不語愈加駭然。
她這才發現,原來凡塵才經過一場極為艱難的死戰,新傷引動了尚未痊癒的舊傷,讓他的神魂幾近崩潰。
若是在耽誤些時間,恐怕便真的無力回天。
但饒是如此,夢不語都覺得心驚肉跳,她就差那麼一點兒,或許便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
……
日出日落,天門內忽然沒了聲音。
僅僅一個日夜,昨日在祖魂殿內,見到那一幕的天門宿老們,皆是被魑摩柯所警告,誰也不敢多言。
知曉那件事,聽見那魂鍾亂鳴的弟子們,也都被禁聲,誰也不敢多提一句。
但偶有知情者視線交互,誰也能夠看出對方眼中的不解與惶然,這到底算是怎麼回事兒啊?
傳聞中,那位不語魔尊的寢殿,除了如煙行尊者,小夢聖女等人,就連旁的高階侍女都不被允許進去,而今怎麼去了個外人。
關鍵那還是個男人。
這件事情若是宣揚出去,不語魔尊的清譽多半有損,任誰也是守口如瓶,不敢多提一句。
可他們還是好奇,那兩人在裡面做了些什麼?
於是這一好奇,就又多了九個日夜,但誰也不敢接近寢樓。
——其實什麼也沒有。
凡塵整整昏迷了十個日夜,躺在那方錦床之上,氣息斷續紊亂,直到經過夢不語不眠不休的調理,方才勉強穩定。
等到他睜開眼瞳時,夢不語正側在床上安睡。
顯然她也累的不清,臉色略有蒼白,眉間是化不去的擔憂。
凡塵偏過頭,還是第一次看著夢不語紅裙發白的模樣,她竟是累的連妝容也顧不得,讓凡塵有些心疼。
察覺到凡塵的視線,淺睡的夢不語同樣醒來,清澈的眸子里映著他的臉龐。
「你醒了?」她問。
明明是她才醒,卻這樣問,隨之,像是要偏開這個有些尷尬的問題,她又問道。
「你的心情似乎有些亂?」
夢不語同樣看得出,凡塵此刻最要命的,並非是軀體的重傷,而是心情。
世間應該罕有什麼麻煩,能夠影響他至此,但夢不語大致有所預料,隱約猜到了些許。
凡塵沉默了片刻,想著那道瑰紫色的倩影,又想著帝胤。
「我輸了。」
這是罕有人知的事情。
此間北疆,決定無數子民命運的戰役不是一場,而是兩場。
除了虛境中的那一場,還有終棋谷中的那一場,後者的兇險程度甚至更甚。
每一道棋勢,自然不是真的下棋,凝著他與帝胤的生死較量,皆是一招要至對方於死地的殺招。
結果自然是兩敗俱傷,但他傷的更重一些。
不是技不如人,只是帝胤是更早前被太玄冥帝打傷,恢復的時間比他更長,所以狀態比他稍好。
那時最後,帝胤每落一子,臉色蒼白,手都在打顫,而他坐的端正,卻更是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將淤血咽了下去。
贏者皆贏,能夠殺死對方,然後有機會去做更多的事。
凡塵自然是希望贏的,但也做好了不那麼理想的準備,比如同歸於盡。
唯獨有些遺憾,他還沒有與夢不語重逢,還沒有見著兒女成家。
——但有些事情,總歸是不能算計的。
就像是紫千紅的最終選擇與做法,出乎了所有人預期的變數。
——世間總有奇迹,她便是那一夜,整個北疆的奇迹。
隨之,有了終棋谷的那一幕。
紫千紅來了,她有些話想與凡塵說。
凡塵那時只看一眼,便知道了,她已經死了,那是一道殘念,再說任何話都沒有了意義。
但他想說,想與她說。
帝胤同樣清楚,他捨不得這些無意義的事情,在那種境況下,才是他真正不會糾纏的時刻。
於是帝胤提出,兩人暫且罷手。
他留下與紫千紅,說了那些話,帝胤去了天岌山,找尋太玄冥帝的殘臂。
——以結果論,是他輸了,因為他選擇退了一步,終究還是帝胤佔據了實際的優勢。
可凡塵並不後悔,如果能夠重來一次,他大抵還是會如此選擇。
猶豫了片刻,凡塵悉數告知了夢不語,沒有隱瞞,除了紫千紅的那幾句話。
夢不語靜靜的聽著,安慰著他。
「下次贏回來就好了。」
輸贏不過這回事兒,就像是麻將桌上,誰也不可能永遠贏下去。
聽到夢不語的安慰,凡塵寬慰的笑了笑,笑容卻很淡,雖然心情依舊很差,但總歸好了一些。
「那我下次儘力贏回來。」
……
……
又是三日時光,天門內的氣氛依舊有些寂靜。
因為不語魔尊已經有十三個清晨,沒有上大朝會了,這不算是什麼太大的問題,但確實是個問題。
夢不語往昔也經常會有不在天門的時候,但她凡是回到天門,便幾乎從未有一日落下過大朝會。
而今這事兒,有些反常。
終於,一個清晨,夢不語從寢樓出來了,但那位帝鴻聖皇依舊沒有出來。
她要了些粥,還要了些靈藥,吩咐了幾道維穩的諭令,便帶著這些時日的摺子,再度回到了寢樓。
天門眾人更加無語。
——無語不是沒什麼話想說,而是想說的太多,不知道能說哪一句。
房間內,凡塵靜靜的倚在床上,透過開著的窗,看著天門特有的雲海,看了很久。
夢不語喂他吃了粥與靈藥,又替他渡了靈力,壓好了被角,這才去批改摺子。
細碎的陽光透過紗窗,將她鬢角微亂的發梢照的清楚,纖細的睫毛彷彿透光,微垂的眼眸煞是好看。
凡塵看了過去,因為他察覺到夢不語有話要說。
「我原本想這次的事兒清了之後,就與你歸隱山林,不在問曉世事,安靜渡過餘生。」
只是她現在改主意了。
那是她嚮往的,但世間事並非嚮往,就一定就能夠去做,那有些自私。
「不過現在我想先等等。」
等的是什麼,沒有人比凡塵更清楚,這同樣是他,至今延承聖皇之位的理由。
凡塵笑了笑,給予了夢不語足夠的鼓勵與信任,這讓夢不語稍有些寬慰。
許久后,她又批了許多摺子,處理好了近日的大事,轉而看向凡塵,發現凡塵依舊在看她。
「你那些年,也是如此嗎?」她問。
凡塵頓了頓,認真點了點頭。
——有些事情,總得有人去做。
那麼就他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