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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剎那芳華,萬紫千紅(9k)

  世間事往往不會很有趣,時常會有些無聊,偶爾會惹人憎惡。

  比如靈姑要做的那些事情。

  死陣的主陣之內,音夫人和眾人一同與紫千紅被困在了裡面,只是她們沒有被那幽暗的鎖鏈束縛,狀態稍好。

  但無數幽暗的光熒,在不停的汲取著所有人的命源,她們的生息也在漸漸頹弱。

  音夫人的狀態最差,剛才與晚歲真人對了一招,給她造成了不輕的傷勢,本就幾近消散的命源,更弱了些。

  她被煙芋芋扶起,勉強坐在椅子上,靜靜的調息著傷勢,臉色卻愈加蒼白。

  聽到靈姑那些可惡又無趣的話,她往外看了一眼,忽然覺得這個師妹真是可憐又可惡。

  「這多年了,你還是不了解我啊。」

  不知為何,輕輕說完這句話,音夫人便沒有在看向靈姑,甚至沒有在意她的威脅,只是憂慮的看著極遠處的天空。

  那名簡素道服的蒼老道人,已然臨至了虛境,正在支配陣法。

  他俯瞰著北疆的大地,雙手揚起便是雲海化龍,在無盡的夜色里,那兩道垂天墨龍形成了神詭的太極圖案。

  將周天的星芒遮掩,連月色都吞噬殆盡。

  天地間靈氣流轉,煞力轉襲,讓所及之處,生靈莫不感到心悸。

  夜色流轉,莫名的威壓降臨整個北疆大地,這是晚歲真人自太玄冥帝死後,所籌備了近千年的大局。

  北疆無數域土,都藏著那些輔陣,遠遠不止冬山前些時日留刻的那些,其實有更多。

  他睜著眼,眼瞳中是些許感慨與悵然的情緒,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很多年輕時的畫面。

  略頓片刻,晚歲真人驅散了這種無聊的情緒,雖然這不是猶豫,但依舊讓他覺得不快。

  沒必要的情緒,只會讓人陷入猶豫與彷徨,他不需要。

  「這個世間可以死很多人,但尊主必須活著。」

  他輕嘆一句,像是在給自己說,隨之便加快了進程。

  於是,北疆變了天。

  山嶺開始崩壞,河水開始逆流,無數山林草木開始枯萎,然後命息較弱的鳥獸魚蟲開始萎靡,最後是諸多城域的凡人子民漸漸昏迷。

  極快的時間,整個北疆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仿若被死亡籠罩。

  夜色愈深,本應按時的黎明,也沒有到來。

  盛夏時節,天地漸冷,六月泛起鵝毛大雪,撲在眼前會遮住所有視線,想來會有無數人見不到下一個清晨。

  ——這是北疆千餘年來,最大的災劫,哪怕是天鬼魔尊,亦或者諸多邪祟,也從未企圖殺死這多人。

  ……

  ……

  終棋谷,凡塵靜靜的在棋盤落著子,彷彿沒有看見天邊的顏色。

  他一身錦瑟華服,罕見的狼狽,浸染著許多鮮血,氣息也有些頹靡,但依舊坐的很正。

  帝胤坐在他的對面,狀態沒什麼區別,明黃色的袍子鮮紅細碎,執著棋子的左手有些顫抖。

  這時,他們一齊看向天邊,忽然在心中升起些複雜的情緒。

  一時無言。

  直到夜色籠蓋了這個時辰本應到來的黎明,直到天地間的盛夏大雪落在他們肩頭,他們方才不記得下到了哪裡。

  帝胤忽然有些懊惱,為何偏偏來到這裡的凡塵呢?

  凡塵也有些後悔,若來此間的不是帝胤就太好了。

  只是那般簡單的,連算計都算不上的陽謀,卻絆住了兩人的腳步,因為那人很清楚,對他們彼此而言,殺死對方才是最優先的事情。

  ……

  ……

  祭魂峽,無數天門弟子已經結陣,魍無量與諸多星宿候命,都傾盡了最大的努力,近乎拚命。

  但饒是如此,面對冬山與文無境的聯手,他們也有些捉襟見肘,只得疲於應對,以眾陣困殺。

  都寄希望於夢不語那邊兒,能夠儘早處理了那個怪物,施一招援手來幫他們解決困境。

  遺憾的是,夢不語同樣覺得棘手。

  『死而復生』的天鬼魔尊更加強大了,哪怕沒有頭顱,甚至看似沒有理智,但卻擁有了近乎不死不滅的軀體,諸多功法與手段,也很難造成實質性傷害。

  最麻煩的是,夢不語並不確定,這人是否還真的『活著』。

  即便是以夢不語的神通手段,一時間也覺得頗為棘手,好在的是,對方也因為沒有理智,奈何不得她。

  最終,夢不語甚至有些猶豫,是否要直接動用『乾坤魔魂璽』。

  她已經用乾坤魔魂璽蓄勢已久,勢必能夠施展極強的一招,但那是她準備用來對付魂傀古寺背後那人的底牌。

  甚至於說,哪怕有這道手段,她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勝算。

  若是將此招用在天鬼魔尊這處,之後她便沒有任何翻盤的可能性。

  正在夢不語權衡之際,彼岸紅塵方向爆發出的強大靈韻,讓她的心中一震,眼眸中滿是憂慮與急切。

  但面對天鬼魔尊接連不斷的攻勢,她卻是分身乏術,難以出手支援。

  最麻煩的是,以那浩瀚陣法之力的強勢無匹,恐怕她用乾坤魔魂璽也幾乎會落於下風。

  ……

  ……

  天色愈暗,眾人心中絕望愈盛。

  無論是彼岸紅塵中的人也好,還是諸多北疆子民也好,望著這道永夜,心中的期寄與希望,都被漸漸撕碎。

  偏殿之外,唯一在狂笑的是靈姑,笑容卻帶著極多的恨意。

  她不明白,音夫人為何會對她的威脅無動於衷?

  難不成所有人都看錯她了,其實她遠沒有世人所想象的慈悲,在生死面前,她也不會再裝那菩薩模樣了吧?

  「去將殿外的弟子捉些來,我要當著她的面,一個個殺死。」靈姑咧嘴笑著,任誰也能看出她的焦躁與狂怒。

  陣法內,被困其間的音夫人依舊沒有理會,因為靈姑的想法很愚蠢。

  她會救人,甚至可以付出生命的代價,去救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就像是很多年前,贈予瀕臨死去的紫千紅那顆果實,那便意味著她放棄了未來千年的命源。

  但這不意味著她會無底線的妥協。

  那些鬼祟邪祟的威脅終究是不同的,莫不說他們是否會講信用,單單是音夫人自己,覺得若是妥協了一次,以後或許便再也不同了。

  ——她可以拼盡性命去救那些,即將被靈姑殺死的弟子,除非她死去,否則不會讓那些孩子們死在她之前,但也不可能妥協。

  只是此刻,落入音夫人耳中的,卻是更多的聲音,來自更遠處。

  遠比彼岸紅塵所要面對的問題更加麻煩,遠比北疆近千年來,那位天鬼魔尊與諸多邪祟造成的災劫更加可怕。

  這一次,北疆或許會死去大半的人,變成真正的人間煉獄。

  ——那麼,她總得做些什麼。

  於是音夫人撐著踉蹌的身子,忍著劇痛的傷勢,似乎是要向著遠處走去,要去阻止晚歲真人。

  很多人見到了她這模樣,於心不忍,煙芋芋同樣因為『死陣』萎靡痛苦,但還是強忍著難受,想過去攙扶音夫人,防止她摔倒。

  陣法外,靈姑見此,像是看到了什麼極有趣的事情,一瞬間甚至沒有去殺彼岸紅塵的弟子,拚命的嘲笑起來。

  她彷彿看到了什麼世間最可笑的事情。

  「師姐,你這模樣,莫不是還想要去阻止真人,要救北疆子民吧?」

  開什麼玩笑呢。

  怎會有這麼蠢的人。

  「不提憑你根本打不贏真人,就算是全盛時期的你,也未必能很快破開這死陣,何況而今的你,連走路都費力……」

  憑這樣的你,有什麼資格打破這道死陣?

  又有什麼資格戰勝晚歲真人,拯救世人?

  就算是為了拖延時間,你還真的有力氣走到那遠的地方,去阻止他嗎?

  靈姑的一句句嘲諷,足以讓所有人聽清,於是她那一脈的人開始同樣嘲笑,被困在死陣中的鳴箏與煙芋芋等人,只得怒目而視。

  但這是無法反駁的事情,因為是事實,不會有任何奇迹出現,不會有任何轉機。

  「你們也永遠等不到任何救援,一切都在真人的算計之中,東土與西域皆被牽制,中州與北疆那兩位,亦絕對趕不過來……」

  靈姑諷刺的笑聲更甚,傳遍了整座偏殿。

  她不吝嗇告訴音夫人這些,因為很期待音夫人知曉所有真相后的絕望,她想看看音夫人面如慘白的崩潰模樣。

  然而,沒有。

  音夫人依舊在繼續往前走著,就連攙扶她的煙芋芋都有些不忍心。

  「您,要不先歇歇?」

  煙芋芋也很害怕,音夫人因為靈姑的那些話崩潰。

  音夫人卻只是笑了笑,慈和端容的臉頰間,卻是讓人安心的沉穩與溫柔,讓每一個看見的人,都覺得不在畏懼風雨。

  就像是很多年來,她拼盡所有守護著彼岸紅塵,守護著北疆很多可憐人。

  「總得去試試呀。」音夫人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

  她知道的,憑藉現在的她,別說去打破『死陣』,就算走到陣法邊緣的力氣都未必會有,說不得中途就會力竭跌倒。

  別說去戰勝晚歲真人,她連觸及他那方位置的能力也幾乎於無。

  甚至心中知曉,彼岸紅塵不會有人來救援,以那位故識的做事風格,恐怕早已將這些算好。

  但是——

  萬一呢?

  「萬一我打破了這道陣法,萬一我阻止了晚歲真人,萬一真的有人來救援……」

  你們就能活下去。

  他們就能活下去。

  很多人都能活下去。

  音夫人的已經沒有力氣大聲說話,聲音卻像是細語纏綿,寧靜又有力,衝散了許多黑暗與絕望。

  哪怕知曉前路沒有希望,卻讓許多彼岸紅塵的弟子們,在心中燃起些別的情緒。

  生死是大事,偶爾卻還有更大的事。

  煙芋芋與鳴箏,乃至死陣內所有的彼岸紅塵弟子們,一個個陸續站起身來,她們跟隨著音夫人的腳步,向著那方陣法屏障走去。

  偏殿外,眾多被捉來的彼岸紅塵弟子,本在靈姑等人的邪威下瑟瑟發抖,恐懼難言,但見著遠處的音夫人,也忽然就不怕了。

  橫豎就是一死,來嘛!

  於是她們伸好了脖子,示威般的看向了靈姑等人。

  ……

  ……

  是啊,萬一呢?

  死陣最核心處,被束縛的紫千紅同樣聽到了音夫人的聲音,心中滿是暖意,不自覺笑了起來。

  她此生就該是她的女兒。

  瞧瞧,連想法都一模一樣。

  這是任誰也不曾知曉的事情。

  很多年前,祭魂峽極遠處,那個被煞力所浸染,早就應該死去的小姑娘之所有沒有像是旁人一樣即刻死去,只是因為她心中期待著『萬一』。

  她只是很簡單的,想要活下去。

  哪怕她心中明白,在那等神詭力量的侵蝕下,她必然會死去,沒有任何人會來救她,就算救了她,那人恐怕也沒有能力給她治療。

  她終究是還是會死去的。

  但是,坦率的接受自己的死亡嗎?

  當然不。

  ——萬一呢?

  她當時想著。

  萬一有人真的會來救她,萬一那人真的能治好她,萬一她真的活了下去……

  然後,自那一天起,年幼的紫千紅便明白了一件事情。

  ——人世間,是有奇迹的。

  「這一次交給我吧。」

  她的聲音很輕,奇異的是,這很輕的聲音,能夠被所有人聽見,落在音夫人耳中,卻愈加的暖。

  不知何時,音夫人的手被紫千紅握在了手裡,溫暖的像是秋日的太陽,柔軟而恬靜,讓人懶洋洋的,很想好好睡一覺。

  同一時間,所有人都詫異的看著眼前難以理解的這一幕。

  紫千紅應該被死陣核心所束縛,是最無法自由動作的那一個,為何此刻會出現在音夫人身邊呢?

  更奇異的是,她們也感覺到了無盡的暖意,周身的傷勢開始恢復,被掠取的命源,也漸漸重溫。

  她就站在那裡,哪怕周身依舊被幽暗色鎖鏈束縛,卻是紫裙飄揚,整個人恬靜又美好,讓人分外的安心。

  很像年輕時的音夫人的笑容,卻更美了許多。

  陣法之外,眾人亦是看到了這一幕,尤其是靈姑,滿是震撼與難以理解的情緒,還有些她自己心中不願承認的慌張。

  「你怎麼可能能動,不,那些縛咒的力量,哪怕是你全盛時期,也絕不可能掙脫……」

  像是安慰自己一般,靈姑的聲音愈加焦躁,還有些瘋狂。

  「但、但就算你能動又如何?你根本不可能走出這道陣法,更不可能做任何事情,無法阻止真人的大計……」

  她的話已經有些語無倫次。

  紫千紅卻與音夫人一般,自始至終都沒有多看靈姑一眼,只是恬靜的笑了笑,拍了拍音夫人的手背,示意她安心休息。

  隨之,便是轉身。

  只是轉身的這一瞬間,不知為何,眾人覺得她彷彿並未離開,還在身邊,唯有音夫人微怔的眼眸中,沁出淚水。

  ……

  ……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幽暗的層雲間,驀然多了一抹亮色。

  亮色在那裡,紫千紅卻不在那裡。

  她第一步跨出『死陣』,這座由晚歲真人所布置的『死陣』屏障,頃刻被打破。

  她第二步走向遠處的天空,偏殿之外的靈姑等人,連哀嚎都來不及一句,便泯滅成了灰塵,隨風消散,讓那些被挾持的彼岸紅塵弟子們詫異震驚,如同做夢。

  她第三步躍向了晚歲真人,於是整個夜空的陰霾開始驅散,無數嚴寒的風雪開始止住,雷霆漸熄,北疆無盡的夜裡,多了一抹暖色……

  乍寒還暖,風雪止春。

  夜色終於被一抹晨光熹微照亮,刺破了絕望的寂靜。

  虛空之上,正掌控著無數陣法,調運生死兩極陣的晚歲真人同樣隱有所感,或者說整個北疆,乃至世間的高境修者,都有心血來潮。

  很多人沉默著,陸續關注著此間天空的方向。

  望著那極遠處的晨光,望著整個北疆風雪中還春的碧翠花草,望著那一抹極暖的亮色。

  他們都明白了,此刻發生了何事。

  天地生大物,萬靈有感。

  ——有人破了至高境界,這是天地在祝賀,是萬物在伏拜。

  這一刻,哪怕是晚歲真人心中,也升起一股荒唐的情緒。

  就像是彼岸紅塵的很多人都無法理解,紫千紅年幼時,是怎麼在那神詭的煞力侵蝕下,活到音夫人去救的?

  她又憑什麼能破入至高境界,踏至這等高度?

  但無論願意相信與否,這便是事實,晚歲真人只能接招,於是擺出了最為慎重且小心的架勢。

  哪怕紫千紅是初入至高境界,而他已經臨達至高中境,但前者此刻,畢竟新破境界,裹挾天地大勢,恐怕這一擊,連他都有些難以招架。

  偏偏他不能躲,否則『生死兩極陣』便會被破壞,千年心血會付諸東流。

  「要來便來……」

  晚歲真人起掌,便是虛空中的無數雷霆匯聚,引動那蒼穹墨龍,裹挾天地大勢下壓,只這一擊,便是萬鈞之威。

  奇異的是,那道晨曦依舊沒有停下。

  化成了一片嬌柔的牡丹花瓣,穿過了風雪,穿過了黑夜,穿過了無數雷霆與風勁。

  最終穿過了晚歲真人的心口,散成一縷清風,吹拂盡了整個北疆。

  無數陣法開始崩壞,夜色漸漸褪去,那股令所有人絕望的痛苦與不安,終於消散,再也不見。

  望著天邊漸漸泛起的黎明,看著那一抹魚肚白的顏色。

  晚歲真人的心中更是升起一抹荒唐至極的情緒,一瞬間很想罵人,一瞬間又有些委屈。

  他活了這漫長的一輩子,從未有一次像是今天一般委屈。

  「你不是至高初境啊?」

  這又是憑什麼呢?

  世間怎能有人才學會走,就直接開始飛了呢?

  隨之想到紫千紅當年活了下來,不久前破境的這兩件怪事,晚歲真人卻也釋然。

  紫千紅寧靜的笑著,不予回答,晚歲真人捂著心口的血,又問了第二個問題。

  「你當時是怎麼察覺到了我的算計?」按理,他的謀划極為簡單,簡單到近乎萬無一失。

  若是沒有紫千紅,他應該會成功。

  紫千紅略靜片刻,回答道:「只是有些猜測,然後碰碰運氣,當時又覺得用我自己的命,來毀掉你的『生死兩極陣』太虧,不如找機會殺了你,比較划算。」

  偏偏她的運氣很好,時間剛剛好,不多也不少。

  「那你的運道不錯。」晚歲真人苦笑道。

  紫千紅搖了搖頭,並不這麼認為:「若我的運氣真的很好,當年就不會在你布置祭魂峽的『生陣』時,在那處山村,被煞力侵染,幾近身殞。」

  那樣,她應該會有很平凡的一生,像是凡間所有女子一般,嫁個尋常人家,過著尋常日子,走完平凡的一輩子,也不至於浪費音夫人的那顆果實。

  聽到紫千紅這話,晚歲真人才將將反應過來這件事兒。

  原來他的生死兩極陣,竟是與這個小丫頭這麼有緣分。

  ——她由『生陣』險死向生,又由『死陣』得生向死,可真是因果循環,天道難言。

  「這麼說,我也是敗在了自己的手上?」

  晚歲真人彆扭的說道,彷彿這樣說,他的失敗便不會那麼難堪,心中會好受許多。

  最終他遙望了天岌山方向一眼,隱有遺憾,卻又不那麼遺憾。

  直到那抹晨曦真正泛來,映入晚歲真人的眼瞳之中,他才回憶起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是之前不願意去想的畫面。

  那時,年華正盛,似水如歌。

  他靜靜的在宴中溪流旁唱著歌,迦葉與天機在下棋,明千秋愛湊在姑娘身邊兒,太玄總與摩尼在爭執,蘇行天會為眾人默默烤肉,還有劍昊那些人起鬨胡鬧……

  女子那邊更是熱鬧,那位幽紫色衣裙的明珠永遠眾星捧月,容易易喜歡自顧自的對著銅鏡貼花黃,音亂月那個小姑娘最愛發獃,李紫兒與麋長歌老是貧嘴……

  晚歲真人依舊記得,他們的隊伍一開始人很少,卻越來越多,直至那場宴會,總共有一百六十七位,他記得所有人的名字。

  他們曾經對天地起過誓言,願萬世太平,不惜燃奉己身。

  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不同了。

  ——終究是回不去了。

  晚歲真人悵然一嘆,向著晨曦走去,化為虛無,這個盛夏變成的凜冬,又重歸初春的北疆,終於走了最後一場雪。

  「那我走了。」

  不知他是在對那些畫面說話,還是在與他自己說話。

  紫千紅靜靜的看著他,默然了片刻,還是回了一句:「前輩走好。」

  轉身,便是身影不見。

  ……

  ……

  終棋谷內,多了一道瑰紫色的身影。

  在無盡的青山碧翠之間,她靜靜的看著凡塵與帝胤下棋,覺得這兩人可真沒意思。

  這是很奇怪的事情,她前一刻還在虛境,下一息便到了終棋谷。

  寸土成縮,這應該是只有死去的浮生妖主與太玄冥帝,方才能夠做到的事情,世間再無第三人。

  紫千紅的境界,自然不可能做得到,但她出現在這裡,凡塵與帝胤卻都不覺得奇怪。

  帝胤這才起身,看了紫千紅一眼,覺得自己以前可真是眼瞎。

  無論如何,這女子達到了他們到過的高度,值得給予足夠的尊重與敬意。

  「我以前妄圖利用你,確實蠢的很。」帝胤誠懇道歉。

  隨之帝胤沉默了片刻,看了凡塵一眼,覺得今天真是沒什麼意思,便準備轉身離開。

  凡塵看了他一眼,帝胤回看了一眼。

  意思很明白了。

  你又不可能與她聯手了,自然留不下我,還打什麼?

  何況你真的還要繼續與我鬥法嗎?

  帝胤確定,凡塵此刻真的有些放手的心思,而他還得去天岌山一趟,也熄了纏鬥的心思。

  於是凡塵沉默,帝胤走了。

  紫千紅靜靜的坐在了凡塵身邊兒,悠悠的看著眼前那株碩大的槐樹,其上的枝葉繁茂,盛開了許多白色小槐花,滿是香甜的味道。

  「我渴了,給我煮杯茶。」

  她的聲音頤指氣使,簡直不講道理。

  凡塵卻同意了,從乾坤袋中取出了最好的茶具與最好的茶葉,小火烹煮,飄香四溢,然後給紫千紅斟了一杯。

  茶梗浮在褐色的茶水中,倒豎著很是有趣。

  紫千紅靜靜的飲著茶,坐姿閑適隨意,眼眸中泛著些舒服的情緒。

  她很早就想這樣做了,只是沒機會。

  隨之,她又看向凡塵,這一次有些猶豫。

  「你能抱抱我嗎?」她問道。

  凡塵沉默了很久,搖了搖頭,讓紫千紅咋舌不悅,罕見的展露出小姑娘嬌憨的神態。

  「男人吶,做到你這個份兒上,也挺有意思的。」

  她眯著眼,看著極遠處的天空。

  「對了,我曾經很喜歡你呀。」

  紫千紅的聲音平靜又悠揚,像是在唱歌。

  她說的坦然,沒什麼羞怯與不好意思。

  畢竟年少之時,見到如他這般驚艷美好的人,又對她伸出了溫暖的手,不動心才是怪事。

  ——世間情動,不過盛夏白瓷梅子湯,碎冰碰壁噹啷響。

  凡塵沉默了片刻,認真的點了點頭。

  「是我的榮幸。」

  聽到這回答,紫千紅略有些不滿的瞥了他一眼:「那女人喜歡你,也是你的榮幸嗎?」

  她說的,自然是夢不語。

  這一次,凡塵甚至不需要思考,誠懇道。

  「她是我的福氣。」

  紫千紅險些氣的一笑,卻又覺得理當如此,就該如此。

  也挺好的。

  「那我以後不喜歡你了。」

  「嗯。」

  「後會無期。」她笑著說。

  凡塵沒有笑,直到那道瑰紫色的倩影消失在視線中,依舊無言。

  他坐在那棵槐樹下,沉默了很久。

  ……

  ……

  祭魂峽處,隨著天間的那道晨曦,很多人不知細節,卻鬆了口氣。

  冬山與文無境逃走了,沒有戀戰。

  有天鬼魔尊的掩護,夢不語一時大意倒也沒攔下他們,但他們傷勢極重,想來近期翻不起什麼風浪。

  她不太想追,因為莫名泛起許多複雜的情緒,大都還是難過。

  片息后,紫千紅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這讓夢不語有些無措,她設想過兩人很多種見面情景,唯獨沒想到此時的這一種。

  何況以夢不語的境界,自然看得見剛才虛境中的畫面,轉而推演出了更多細節,莫名的有些心中發酸。

  紫千紅驕傲的看了夢不語一眼:「我比你走得更遠些。」

  「嗯。」夢不語輕答。

  「我比你救了更多人。」

  大半個北疆的人都是她救下的,單論數量與意義,未必比不上夢不語三百年來執掌北疆風雨的功績。

  這是如當年天下三君類似,救世的功績,她一個人做到的。

  「嗯。」夢不語點頭。

  見著夢不語此刻的模樣,紫千紅忽然覺得有些無趣,她從未與夢不語這樣爭執過,這是第一次,沒想到真的很無趣。

  「你呢?覺得你哪裡比我強?」

  夢不語思索片刻:「我運氣比你好很多。」

  她有一位夫君,一雙兒女,還有很多家人與朋友,有真的很好的生活,有太多紫千紅沒有的幸福。

  紫千紅聽此,終於沉默了片刻,眼眸中泛起些酸溜溜的味道。

  隨之,她又想起了什麼,說道:「當年你被迫離宗,應該是靈姑與幽鬼告的密。」

  她不屑如此算計,看不順眼夢不語,自然會自己出手。

  夢不語沉默了更久,點頭表示歉意,她確實曾經懷疑過紫千紅。

  「抱歉。」

  「那我走了,不送。」

  「我沒想送你。」

  ……

  ……

  紫千紅忽然有些生氣,一個兩個的,都挺氣人。

  但總歸有個不氣人的。

  不就是孩子嗎?誰沒有呀。

  小紫雨站在客棧的瓦樓頂上,看著天間的那道晨曦,看著無數風雪中還春的清風與碎花,莫名的掉著淚珠子。

  她覺得這世間真是不公平,替紫千紅有些委屈。

  直到紫千紅真的出現在她的面前,替她輕輕擦去眼淚,小紫雨方才止住了委屈,卻哭的更大聲。

  紫千紅靜靜的抱住了小紫雨,抱了很久,像是清晨的陽光耀在身上,滿是溫柔的味道。

  卻聽到——

  「憑什麼啊?憑什麼非得是您呀!」

  世間怎麼這麼不公平。

  紫千紅抱著小紫雨更緊了些,安慰了她一些話,是曾經贈予她《九死不悔》的那位大前輩,所與她說過的那些話。

  這是紫千紅的幸運。

  音夫人救了她的生命,凡塵拯救了她的心,那位大前輩拯救了她存在的意義。

  「其實我與靈姑有些類似,只是運氣更好,沒有走錯路,況且世間哪有那多公平,也沒有那多不公平。」

  她溫柔的摸著小紫雨的頭,有些為自己而驕傲。

  她相信,小紫雨也一定以她為驕傲。

  而以後,小紫雨會是她的驕傲。

  聽著紫千紅緩緩的話語,小紫雨默默的抽泣著,點了點頭:「我以後會是您的驕傲,能多陪陪我嗎……」

  小紫雨忽然有些困,便在紫千紅的懷裡睡著了,紫千紅輕輕哼著梅城小調,看著遠處的朝陽。

  「以後記得別罵人了,真的容易挨打。」

  ……

  ……

  彼岸紅塵,偏殿內,一切恍然如夢。

  所有人反應過來之時,無盡的夜已經驅散,朝陽更是融化了冬雪,讓人們感受著春風的和煦與溫柔。

  ——甚至很多人忘記了,現在應該是夏天。

  等到紫千紅出現之時,人們方才發現,這不是夢,卻更沉默了許多。

  紫千紅靜靜的站在那裡,笑容是很多人從未見過的溫柔,但她的軀體一直在音夫人的懷裡,像是睡了很久,恬靜而美好。

  ——原來從她牽住音夫人手的那一刻,便死去了。

  一切發生在瞬間,好像永恆。

  紫千紅靜靜的看著音夫人,跪在地上,眼眸中滿是得意與驕傲,這是音夫人從未在她眼眸中見過的情緒。

  音夫人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又明白了紫千紅究竟證明了什麼。

  很多人都說過,她不配那顆天道命木的果實,她沒資格執掌彼岸紅塵,她甚至不配為人。

  但她並未像是靈姑一般選擇瘋狂,也沒有自甘墮落的自怨自艾,只是默默的抽了那些人一巴掌,靜靜的告訴了他們一件事情。

  ——這人間,她值得。

  「娘親,是他們沒有眼光,不是您,是他們錯了,不是我。」

  紫千紅笑道,再也無聲。

  隨著那道光影與晨曦消散於天際,音夫人懷中的紫千紅也散歸虛無,只見無數飛花捲過落葉,春風拂過天際,沒有帶走一縷顏色。

  些許牡丹花瓣,卷過彼岸紅塵,任誰也明白髮生了什麼。

  彼岸紅塵一萬三千餘弟子,盡數向著晨曦拜禮,齊聲撼天,響徹了整個北疆,無人不曉。

  ——恭送執宗!

  唯有音夫人嚎啕大哭,鬢角更白了些,她有一句話,從未與紫千紅說過,但卻一直想說。

  ——她的確更偏心旁人,待紫千紅嚴苛古板,但最喜歡的那個女兒,一直都是紫千紅。

  ……

  ……

  一夜之間,冬去春來夏又至,北疆重歸寧靜。

  伴隨著那抹晨曦,剎那芳華散出無數花瓣,給北疆染了許多顏色,讓那些邪祟之意散盡,無數傷害得以撫平。

  一縷風,拂過一道影,是一個小姑娘。

  她曾被人誤會,被人打罵,被人苛責,被冷漠以待,卻終究以溫柔回應世界,從來處走來,到去處去。

  一如很多年前,在那場災難發生之前,她正穿著粗布麻衣,在不遠處的山谷里打豬草,偶爾看見飛起的風信子,便蹦跳著去捉。

  笑聲如鈴,漸漸走遠。

  ——這世間,她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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