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文發現江容在那天偷聽之後, 似乎又進入了另一個狀態。
他不光表現得很乖,也不會在和她一起去公司時表現出緊張,故意要遮起自己的臉, 似乎盯著顧小文看的頻率,也減少了很多。
他會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 有時候一等就是大半天, 手邊無論有一本什麼書啊,雜誌啊, 甚至是他根本看不懂的項目資料啊,他都能埋頭看上好久。
婚禮的日期定下來之後,一系列的事情是顧小文讓白康城去處理的,因為另一個世界的婚禮就是他弄的, 顧小文覺得很不錯。
白康城也欣然答應下來, 有時候晚上會過來顧家,和顧小文敲定婚禮細節。
她要結婚, 只是放出一點風聲,就在整個吉川市轟動了,當然了轟動的是上層的圈子,畢竟老百姓們過自己的日子,只要不是和自己切身利益掛鉤的,誰也不在乎別人活成什麼樣。
頂多感嘆一句,哎呦這個照顧了植物人五年的小夥子, 算是苦盡甘來了。
今晚上江容一個人在影音室裡面看電影,他之前甚至二十四小時不肯離開顧小文身邊的,現在看一個電影頂多也就中途暫停出來兩次。
很明顯的, 他整個人慢慢地在顧小文面前打開了他自己,一旦打開了自己, 他那些各種各樣的屬於年輕人應該有的好奇心,就開始抽枝發芽,慢慢長起來。
顧小文並不打算掐斷這些嫩芽,她要的不是一個整天像盯著肉骨頭一樣盯著她的野狗,雖然不可否認的是,某些時候,江容在這個世界的強勢,讓顧小文體驗到了另一個世界沒有體會到的新鮮感。
但也僅僅是新鮮一陣子而已,她不希望江容封閉自己,隨時戒備甚至是敵視著這個世界,自己給自己判定除了自閉症之外的許許多多疾病,跟她展示著他已經無可救藥,逼著她作出選擇。
然後在這種選擇裡面沉淪深陷,這和飲鴆止渴沒有分別。
顧小文知道他不是這樣的,所以她很耐心地在等著他,也在縱著他。
江容等了她那麼多年,顧小文也不介意多等他幾年,等他慢慢地放下所有的防備還有卸下一身傷疤化作的鎧甲,變成他本來的模樣。
「婚紗什麼的,你挑就行了,反正我穿得少你也不讓,」顧小文隨手翻了兩頁,讓白康城定。
白康城頓了頓,不明白她這句「反正我穿得少了你也不讓」是什麼意思。
正要問,江容從影音室出來,在樓梯上朝下看了一眼,顧小文對著江容飛吻一下,江容回到影音室繼續看電影。
顧小文對白康城說,「你覺得,我送江容去上學怎麼樣?他年紀也不算很大,那麼聰明,學東西很快,對這個什麼都充滿好奇……」
白康城聞言下意識地反駁,「他以前上過學,但是……」
和人打架打得太厲害了,江容打架沒有深淺,人家小孩子打架的目的是讓別人怕自己,江容打架就是讓對方再也沒有還手能力。
瘦瘦小小的能把一個大胖子給嚇得尿褲子,白康城之前本來就是賺錢比較難,到最後不得不讓江容待在家裡。
顧小文點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你不覺得,他這段時間穩定了很多嗎?」
「他不會再和人打生死架的。」顧小文篤定地說,「這個我來問江容的意見吧,而且我有很多兒子,我可以讓他們在學校里幫我照顧著江容。」
白康城當然知道顧小文說的兒子們,是她資助的孤兒院顧氏大家庭,想了想現在江容已經不需要他怎麼操心了,就沒有再說什麼。
夜裡顧小文和江容兩個人躺在床上,汗津津地抱在一起,額頭抵著額頭,被子下難捨難分,江容總是喜歡這種佔有慾極強的姿態。
結束之後也不肯快速地起身去洗漱,抱著顧小文和她親昵起來沒完沒了。
「哎,」顧小文問,「你以後,想干點什麼?」
「干……什麼?」江容迷茫地枕著枕頭看著顧小文說,「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啊,」顧小文說,「你想想除此之外呢,我們一直在一起,總有一些不在一起的時間,」
江容聞言頓時緊張了起來,顧小文親了親江容的額頭,接著說,「比如我上班的時候,你每天待在我的辦公室多無聊呀。」
「不,我不會,不會無聊的!」江容抱緊了顧小文,生怕顧小文要趕他走,或者是把他獨自扔在家裡。
顧小文卻說,「我不是要甩開你,我也喜歡那樣看著你,但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甚至十年八年的,你不能總是反反覆復地看我辦公室里那幾本雜書。」
「你喜歡讀書,那就去讀啊,」顧小文捂住江容要反駁的嘴,「你別著急先聽我說,早上我去上班的時候你就去讀書,做你自己喜歡的事情,中午的時候我去找你我們一塊兒吃飯。」
顧小文說,「晚上的時候我去接你回家,我們一起在我的書房裡,還可以一起學習一起工作,這才是正常人會過的日子呀。」
「你賺錢或者是不賺錢,對我來說沒有什麼關係,」顧小文說,「但是這世界上有很多的東西都很好玩的,我相信你也很感興趣。」
顧小文鬆開江容的嘴,又輕輕吻了一下,「或者如果你喜歡看電影演電影,憑你的樣子進娛樂圈也不難,我雖然沒有娛樂公司,但要有一個也很簡單。」
「你想想你對什麼東西感興趣,」顧小文笑了起來,「當然是除了我之外的其他東西。」
江容從前的人生,確實是乏善可陳的沒有任何亮點,但其實他真的沒有對外界的好奇嗎?
並不是的,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條件限制,他才將自己越來越封閉起來,顧小文甚至相信,當初白康城送江容去讀書的時候,江容也不是不喜歡,說不定是因為覺得白康城賺錢太難了,才故意打架的。
江容久久都沒有說話,就這麼一直抱著顧小文,把頭埋在顧小文的脖子里,嘴唇貼在顧小文的側頸。
一直不知道過了多久,顧小文實在忍不了了,太黏膩了得去洗澡,她推了江容一下,江容這才抬起了頭,眼睛有些泛紅地說,「我想先……先搬家。」
「搬家?」顧小文疑惑道,「你不打算跟我住在一起了嗎?這屋子裡的所有東西可都是按照你的喜好準備的。」
江容搖了搖頭,大概是被顧小文這句話給取悅了,勾了勾嘴唇笑得很好看,「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不搬走。」江容說,「我想把……我的一些東西拿過來。」
「什麼東西?好啊什麼都可以,」顧小文還挺好奇的,江容到底有什麼東西。
不過江容不肯說,一直神秘兮兮的。兩個人一塊兒洗澡顧小文用美人計都沒能哄出來到底是什麼。
不過在兩天後她專門抽出時間,在一個下午陪著江容回到了熟悉卻又陌生的街道。
重新站在那個記憶中斑駁的小巷的時候,往事撲面而來,那麼多顧小文以為會刻骨銘心的東西,在這裡是如何一步一步終於摸到她想要的那個世界的一角□□,當時那種激動和興奮,她不應該忘了。
可是現在顧小文發現,她對於那些記憶都已經模糊不清,唯一清清楚楚地記得的,就是也像這樣一個夏天,那個狗一樣吃了她幾次施捨的小孩,是怎麼等著她回家。
「這裡居然還沒拆遷?」顧小文走在比從前更加崎嶇不平的巷子,腳下的高跟鞋卻穩穩的。
顧小文向外看了看,這裡現在真的是四六不靠,最近的菜市場也好遠好遠,吉川市的商圈和新政府都在南面,這裡簡直像是被這個繁華城市給遺忘的臭水溝。
垃圾堆得到處都是,不遠處有好幾個蓋了一半就扔在那裡的大樓,就算建成,生活和交通都不便利的話,也沒有人會買,很明顯已經成為了鬼樓。
本地住戶大多都已經搬走了,現在留在這裡的除非是一些風燭殘年的老人,還有就是來這個城市裡頭打拚手裡沒有幾個大票兒的年輕人,短暫地在這裡落腳。
江容走在她的前面,看上去非常高興,他一高興起來就容易蹦,因此現在江容是一邊走一邊蹦,大概也是因為到了熟悉的地方,他的肢體語言完全放鬆,像個小孩兒。
「你住的那間,」江容站在一扇嶄新的大門口面前,這大門和這整個巷子的破舊完全不符合,很顯然是后換上的。
「住了別人。」江容又搖了搖頭,從兜里摸出了一把鑰匙,居然還是用紅繩拴著的,顧小文跟他住了這麼多天竟然一直都沒發現。
「是換了好幾批人了。」
江容把大門打開,顧小文跟在了江容的身後,這麼多年了她甚至夢回這裡很多很多次,但是她是第一次踏入江容的家。
不過這裡和顧小文曾經住過的那院兒的格局一模一樣,甚至比那邊還窄一點,院子里有一口能壓水的井,還擺著兩把長凳,進入了屋子之後光線就會暗下來,狹□□仄。
客廳和廚房直接都是開放式,一間卧室上下鋪,顧小文跟在江容的身後,甚至能夠想象得出白康成和江容住在這裡的時候的樣子。
這裡很多東西雖然老舊但是很乾凈,能看得出有人定時會來打掃。
「你坐這兒吧,」江容指著一個沙發,是那種四個小短腿兒,現在連二手市場都找不到的破玩意兒。
但是上面鋪著箇舊被單兒,看著還挺乾淨,顧小文點了點頭坐上去,江容竟然還找了個紙杯給她倒了杯水。
「你哥後來混得應該也還行,他進我公司之後可一點也不像沒有經驗的,你們怎麼一直都沒有搬家呢?」
江容頓了頓,蹲在了顧小文的面前,抬起頭看著她說,「我想,萬一你回來呢。」
「你好奇,」江容笑了笑,「回來看呢?」
顧小文動了動嘴唇,伸手摸了一下江容的頭,心裡感嘆他還是傻。
這裡有個屁的好看,顧小文當初那麼拼盡全力才從這個狗地方爬出去,怎麼可能會回來看?
不過顧小文只是笑著說,「我這不就回來了嗎?」
江容也笑起來,他站起來,搓了搓手,對著顧小文說,「我去,搬東西。」
江容說,「不用你。」
「你坐著就行。」
江容說完跑進了裡屋,從上下鋪的下鋪拉出了一個非常大的整理箱。
打開之後全都是滿滿當當的紙張,基本上都是鬼畫符似的,江容用手摸了摸滿眼都是懷念,拿起其中一張像狗爬一樣的字,湊到嘴邊快速親了親,然後放進箱子里。
接著拉出了一個行李箱把這些紙張全部都裝了進去。
這是他全部的行李,他很快就從屋子裡面出來,顧小文好奇地想要打開看一看,江容卻只是搖頭,「等……」
他說,「等我們結婚,之後吧。」
江容把行李箱放在後備箱里,坐在駕駛位系好了安全帶,側頭對著顧小文鄭重地說,「結婚之後給你看。」
那個時候江容就不用害怕了,不用害怕讓顧小文看到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會覺得自己瘋了,或者是怕了自己,不要自己。
對於江容來說,像結婚這種被法律有束縛性地將兩個人連在一起,在心理上能給他非常強烈的暗示。
暗示著他們從今以後屬於彼此。
「好,都聽你的,這是你送我的結婚禮物嗎?」顧小文挑了挑眉,「那我還真是期待。」
江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盼望著自己的生日,也感激著自己的生日。
七月二十一日,來得那麼漫長,卻又好像轉眼就已經到了。
江容在這一天早上,凌晨的時候就已經起來了,婚禮化妝的人都沒有到,他就迫不及待地把顧小文給弄醒了。
醒過來兩個人沒什麼胃口地吃了早飯,然後對坐著大眼瞪小眼,顧小文實在是太困了,但是她臉上一直掛著微笑,迷迷糊糊地把頭靠在江容的肩膀上。
這一切那麼似曾相識,江容看著外面逐漸亮起來的天光,覺得他和顧小文這樣相互依偎,已經不是第一次。
也不是第二次。
好像他們已經經歷過很多很多次,都像他夢裡那樣,他們曾經一起白頭到老過。
江容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顧小文,告訴她那些曾經他根本不敢告訴顧小文的荒謬夢境。
婚禮亦如夢境之中盛大,但是卻又和夢境之中不太一樣,因為江容並沒有發病,他非常平靜站在顧小文的身邊,從頭到尾拉著顧小文的手,除了手心潮濕之外,沒有任何的異樣。
顧小文沒有親人了,江容唯一的親人就是白康城,因此他也是這一場婚禮之中唯一的長輩。
不過吉川是來了非常非常多的,跺一跺腳地面都會顫三顫的人物,顧小文因為要陪著江容,只在婚禮致辭之後,就不見人影。
當然沒有人會跟顧小文計較,都知道她的伴侶並不是一個正常人,需要她陪伴安撫。
可是白康成作為唯一的可以待客的人,一整天像一個花蝴蝶到處轉來轉去,笑得屁股和臉都僵了。
婚禮非常順利地結束,和另一個世界比較相同的是,顧小文在婚禮結束也攜帶著江容一塊兒參加了訪談。
內容和上次大同小異,不同的是江容也表現得非常的好。
婚禮當晚,兩個人回到家之後,沒有鬧洞房的人,白康城已經累癱了。
顧小文和江容也並沒有非常焦急地滾到一塊兒,他們現在處於一種非常溫馨的狀態。
此時是盛夏八月,顧小文換掉了婚紗,帶著江容到後面的花房。
這裡面他已經布置了很久了,除了一花房的花之外,還有一個顧小文真的託人找遍寵物市場,大概走了有三十多個市,才終於找到的一個活物,準備送給江容當新婚禮物。
不過顧小文興沖沖地拉著江容去了花房,江容卻先把他的新婚禮物,給了顧小文。
一行李箱的爛紙片,真的實在是這世界上最寒酸的禮物了。
但是江容除了這些沒有別的,他把行李箱打開,把一切都攤開在顧小文的面前。
顧小文最開始看著鬼畫符一樣的紙張微微地皺眉,但是很快她蹲在行李箱面前,一張一張地看過去。
哪怕是有些字她根本都認不全,江容的字,實在是寫得太過六親不認。
但是通過那些胡亂塗鴉,和基本能夠看出場景的鬼畫符,再結合這些認得磕磕絆絆的字,顧小文慢慢地整個人顫抖起來。
江容對於她的反應非常地緊張,生怕她會不喜歡會覺得自己變態,這些都是他的夢江容全部記錄下來,是他從顧小文出事開始就會做的夢。
顧小文一頁一頁地看過去,不光是顫抖,她的眼圈都忍不住紅了,有一些紙張上面字跡都已經模糊,暈開一片片的水跡,光是看,就能夠想象的出,記錄這一切的人,多麼崩潰的哭泣過。
可是那上面記錄的,確實屬於顧小文經歷的另一個世界里,依舊鮮活明亮從不曾褪色的記憶。
「怎麼哭了?」江容緊張地抱住了顧小文,「不看了,你別哭。」
顧小文卻一直在瘋狂地搖頭,她抓著紙張,任由自己的淚水把紙張上面的畫再度模糊,拍打著江容的肩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就這麼一邊哭一邊看,直到把一整箱的紙全部都看完,然後用那雙紅透的,像江容的夢裡面一樣璀璨如紅寶石的眼睛,對江容說,「這些都不是夢。」
江容被她哭得很無措,以為她說的是這些已經實現了不再是夢了。
可是顧小文卻一把拉起了江容,拉著他走向了花房另一側,走過了那些熟悉的布置,在花房盡頭,指著一片沙地上在紫外線燈下愜意曬陽光的鬃獅蜥爬寵說,「那一切都不是夢,這是我送你的新婚禮物。」
顧小文哭著笑了起來,對江容說,「你知道嗎,它的肚子底下有一塊褪色,像穿了一個白褲/衩……」
「你曾經找了它很久很久,這一輩子,我為了找它,也用了很久。」
「你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嗎?」顧小文緊緊盯著江容的視線,拉著他的手問,「你夢裡夢見過它嗎?」
江容的眼睫顫的很快,他微微張著嘴,震驚的簡直無以復加,他看著地上的爬寵蜥蜴,又看向顧小文,眼淚也不受控制的涌下來。
顧小文流著淚對著江容點頭,「不是夢,都不是……」
「你比我先走的,你沒有食言,」顧小文說,「你到這邊來等我了……」
江容狠狠地抱緊了顧小文,兩個人身體都顫抖得不像樣,但他們的頻率漸漸重合。
他們始終,無論是在這個世界還是另一個世界,都是同頻共振,從身到心。
外面的天上毫無預兆地劃過一道閃電,將天地照得亮如白晝,大雨嘩嘩地砸下來,像瘋了一樣。
花房的屋頂噼里啪啦的聲音,曾經顧小文和江容聽過了無數次,無數次像在這樣的夜裡,他們也像這樣相互緊緊地擁抱著。
顧小文輕輕敲打著江容的後背,這一次變成江容哭得不可抑制,是激動是興奮,是難以言喻的滿足。
他的夢全都是真的,他們之間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和顧小文真的在另一個世界里,相愛過在一起過,經歷過所有的事情,最後在那裡相伴著老去,死去。
而顧小文也是為了他從那個世界回來的,再一次地回到了他的身邊,再一次的讓他夢想成真。
雖然他們全都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江容影響了顧小文,還是顧小文影響了江容。
到底是那一個世界影響了這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牽扯著那個世界。
唯一不變的,是他們依舊相愛,他們又重新擁有了彼此,重新擁有了一次在一起的機會。
他們相互擁抱著哭了很久,跟外面的大雨一樣酣暢淋漓,最後,江容抹掉了顧小文的眼淚,也擦乾了他自己的。
他打著嗝對顧小文說,「我知道它叫什麼。」
「叫艾爾……」
「我們還有一隻……」江容用手比了一下,在自己的大腿側面。
他抽噎了一聲說,「一隻一隻耳朵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