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西戎人。」
九月末,西北緊急軍報送入京,西戎人屯兵八萬,大舉偷襲西北邊境數個要塞關口,舉朝嘩然。
西戎兵馬有備而來,對大梁西北軍在各地的兵力布防了如指掌,兩日之內接連攻下邊塞城池兩座、關口一處。尚在病中的乾明帝看過軍報,怒極攻心,當場吐了血。
「軍報中說出事前幾日他們先後收到過兩封沒有落款的匿名信,不知何人寫的,其一還是自西戎來的,提醒他們西戎人拿到了西北軍駐軍布防圖,不日就會進攻西北各大要塞,當時軍中大將們將信將疑,吵得不可開交,還是幸王勸得幾處最重要的關口為防萬一提前換了布防早做準備,這才沒有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廖直低聲稟報外頭來的消息,每說一句謝朝泠的神色便更沉冷一分。
謝朝淵從前說他手中只有舊的布防圖,可西戎人拿到的卻是最新的圖紙,……這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謝朝淵又一次被請來東宮,依舊是從側門進。
進門時謝朝泠站在窗邊,盯著窗下籠中啄食的小黃正發獃。謝朝淵上前,捏起逗鳥棒與小黃玩了一會兒,笑瞅向謝朝泠:「太子哥哥心情似乎不大好?」
「你覺得孤應該心情好嗎?」謝朝泠轉眼看向他,眼中盈著冷意。
謝朝淵想了想,瞭然:「太子哥哥聽說了外頭的事是嗎?陛下既已叫你不要過問朝中事,你又何必操心這些,不過是丟了幾處無關緊要的城池關口而已,有何大驚小怪的。」
「西北駐軍布防圖,是你給那些西戎人的,」謝朝泠盯著他雙目,說的篤定,「你給他們的,究竟是從前的舊圖紙,還是新的?」
謝朝淵挑眉:「太子哥哥這話的意思,是懷疑我給了他們真正的西北布防圖?」
「難道不是?」
謝朝淵譏笑:「太子哥哥既已認定了,還有何好說的,你若是有證據便去陛下面前告發我吧。」
謝朝泠擰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孤只想要你一句真話。」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謝朝淵身子往前傾,貼近他耳邊:「我不告訴你。」
謝朝泠硬生生忍耐下氣怒:「你這樣到底有何意思?」
「太子哥哥如今越來越愛生氣了,總是這樣氣呼呼的又有何意思?」
「你是不是有病?」謝朝泠口不擇言。
謝朝淵點頭:「或許吧,只看太子哥哥願不願意為我治這個病。」
謝朝泠頓時失了再說的興緻,是他有病,偏不死心要將人叫來問個清楚。
轉身時被謝朝淵攥住手臂,拉回去。
猝不及防跌進謝朝淵懷中,再被他雙手圈住腰,謝朝泠眉頭緊擰:「你到底要做什麼?」
謝朝淵輕聲笑:「真生氣了?」
謝朝泠站直身,神色嚴厲:「我最後問你一次,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
謝朝淵收斂笑意:「真不是。」
謝朝泠看著他,試圖從他的神情中分辨這話的真偽,但論起裝模作樣,謝朝淵同樣是箇中高手,謝朝泠只覺得心累:「你是不是知道什麼?能不能明說?」
「不能,」謝朝淵伸手撫上他鬢邊,「太子哥哥只要知道真的圖紙不是我給他們的就夠了,我沒有壞太子哥哥的大梁江山社稷。」
「但你確實早知有人給了他們真的圖紙,為何不阻止?」
謝朝淵輕蔑道:「圖紙送出去我才知道,要如何阻止?西北軍那邊又不是沒人提醒他們,他們信了嗎?光是就事情是真是假、是否要提前換防就各執己見吵了三四日,自己耽擱了時機能怨得誰?」
謝朝泠語塞,這話倒也不假,西北軍從前在他外祖父手中時要比現在強得多,但因十年前那場惡戰元氣大傷,這些年更是如同散沙一盤,誰都不服誰,謝朝澮倒是有本事,不過他一個年輕王爺說話並無那麼有分量,上頭還有統領、副統領數人壓著,能做的事情有限。若非這些年西戎國內形勢一直不穩、紛爭不斷,沒有太多餘力侵犯西北邊境,那邊如今的境況只怕還會更糟糕些。
「……所以你還是不肯告訴我,究竟是誰裡通外敵,將那份真正的圖紙給了西戎人是嗎?」
謝朝淵不以為意:「太子哥哥以後便會知道了。」
撬不開他的嘴,謝朝泠又不想氣死自己只得作罷:「西北軍接到的那兩封匿名信呢?其中之一是你寫的?」
這個謝朝淵倒是沒否認,反問他:「我若是知道了事情卻什麼都不做,眼睜睜看著西戎人大敗西北軍,甚至長驅直入大梁腹地,太子哥哥還會再念舊情縱容我嗎?」
不會的,謝朝泠的底線甚至不是他自己,是大梁江山,謝朝淵不在意大梁人和西戎人誰勝誰敗,別人的死活從來不在他考慮範圍內,但謝朝泠在意。
他可以算計謝朝泠,但不能算計大梁的江山社稷,他若是當真知情不報,哪怕真正的圖紙不是他交出去的,謝朝泠都絕不會再姑息他。
謝朝泠一直緊擰起的眉頭稍舒,緩了聲音:「不是你做的那便算了。」
謝朝淵見狀又笑了:「太子哥哥這樣,好似鬆了口氣。」
謝朝泠搖了搖頭,沒再說,坐回榻上去。他還是覺得這事情有些不對,但謝朝淵那裡問不出更多的,暫時只能算了。
外頭下了雨,且有漸大的趨勢,小黃依舊在鳥架上躁動地跳躍,殿中一時只余它吱吱叫聲,混著外頭雨打青石板的聲響。
謝朝淵倚在窗邊,安靜看閉目坐於榻上、神色疲憊的謝朝泠。
太子哥哥在這東宮裡遠不如在外頭時自在快活,他想,做這東宮儲君果然無甚意思。
好在,就快要結束了。
謝朝淵的氣息靠近過來,謝朝泠眼睫動了動。
手指緩緩摩挲上他眼尾,謝朝淵低聲呢喃:「太子哥哥總是操心太多,何不活得輕鬆一點?」
謝朝泠睜眼覷過去,眼裡多了些譏誚笑意:「和你一樣沒心沒肺是么?」
「有何不好?」
一點也不好。
謝朝泠抬手拍了拍他臉:「孤和你之間,總有一個是要多累些的,孤是儲君,也是你兄長,願意多擔待著,你只要別再那麼任性,別總想著給孤找麻煩,孤自然能輕鬆一點。」
四目對上,謝朝淵一句話未說。捉下謝朝泠的手,低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親吻過去,再將人輕攬入懷。
當日下午,謝朝泠收到謝朝澮自西北寄來的私信。
謝朝澮在信中說了許多軍報上沒有的細節,特別是關於那兩封匿名信,圖紙既是從大梁朝廷里偷出去的,朝中有人事先知曉並給西北軍提個醒不算奇怪,另一封自西戎來的信反而更令人在意,那信並非出自他們派去西戎的探子之手,像是有西戎內部人,且是能接觸到重要軍機的人物在幫他們。
謝朝澮在信中說會派人去細查這事,說不定對方過後還會聯繫他們。
謝朝泠按下信紙,若有所思。
恪王府。
書桌上攤開謝朝泠從前興之所至時隨手作的畫,畫中謝朝淵嘴角還帶著笑,此刻坐在書桌前正看畫的人神色卻是冷的。
半晌,將畫捲起,謝朝淵淡聲吩咐:「這個也收起來吧,到時一起帶走。」
王讓小聲問他:「殿下,……您真打算這麼做嗎?」
謝朝淵靠進椅背,閉了眼:「嗯。」
王讓想勸不敢勸,只能算了,與他說起別的事情:「二皇子那邊,已經悄悄送信出府,聯繫上了那常珂,之後必要鬧出事情來。」
謝朝淵隨口「唔」了一聲。
鬧才好,鬧得越大越好,京中只有亂了,他才能趁亂將人帶走。
幾日後,外城衛軍例行巡查時,在一處不起眼的民宅中發現了幾個形跡可疑之人,帶回去一番查問,竟查出這些都是西戎來的探子,扮成大梁百姓已不知在京中潛伏了多少時日。
事情當即上報朝廷,那些西戎人被移交給大理寺嚴審,再兩日後,大理寺官員連滾帶爬趕進宮中,將審訊來的結果呈給乾明帝。
當日,還在兵部衙門當差的李桓便被提進了大理寺。
大理寺獄內,李桓蜷縮在陰冷濕臭的茅草堆中渾身發抖,那些審訊的衙差雖還未給他上刑,但他知道,他這條命算是到頭了。
那幾個西戎人受遍酷刑,始終不改口堅稱他們求的人是當朝太子,最後從李桓手中得到了從兵部偷來的西北駐軍布防圖。
李桓恨得咬牙切齒,是謝朝淇陰了他,他想躲在謝朝淇背後對付人,謝朝淇卻將他一腳踹出來,根本不稀罕他的投誠和表忠心,事到如今,他無論是攀咬謝朝淇還是謝朝淵,都不會有人信他。他被提進這大理寺獄,必是兵部那邊已經找到了他偷盜圖紙存本的確鑿證據,即便沒有證據,兵部那些人為了逃脫罪責,也一定會弄出證據來幫他坐實罪名,……可他不能就這麼白死!
李桓掙扎著想爬起來,很快又有人來將他拖出去繼續審訊,這一次他看到了滿屋子的刑具。
沾了鹽水的鞭子抽在胸前皮開肉綻,他的眼皮子不斷往下耷,喉嚨里擠出嘶啞聲音:「我招、我招了……」
「我不知道那些是西戎人,太子沒有跟我說過,他只讓我將圖紙偷出來,交到指定的地方,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我不敢違背太子的命令,只能按他的意思去辦,是太子,都是太子要我做的……」
就算要死,他也一定要拉一個墊背的,他一腔赤膽忠心換回那人的無情無義,他不甘心!有太子陪著,黃泉路上想必不會寂寞,哈哈、哈!
李桓的供詞當日便呈到了御前,乾明帝一手撐在御案上,看著那份供詞心口不斷起伏,又有了怒急攻心之態。
謝奉玨見狀立刻命人上前扶住皇帝,沉聲提醒他:「陛下,事有可疑,臣弟不信太子會做這種事,他也沒必要做這種事,還是將事情徹查清楚得好,萬不能因為這隨隨便便的幾份供詞就給太子定罪了,……通敵叛國,這個罪名實在太重了。」
乾明帝怒不可遏:「朕從前也不信他會沾染兵權結黨營私,但是他做了!今日通敵叛國又有何不可能?若只是那些西戎人指證他,朕還不會信,可李桓呢?連李桓這個李家人也要拿命來誣陷他不成?!」
謝奉玨掙扎著自輪椅上跪下,懇求乾明帝:「陛下,您聽臣弟一言吧,這事確實有蹊蹺,至少,給太子一個當面自辨的機會吧。」
「有一件事情,臣弟之前一直沒敢告訴您,恪王,他的身世有可疑,臣弟先前偶然發現,他的生母應當在進京之前就懷了他,他不是龍種,不是陛下的兒子,臣弟怕惹禍上身不敢說出來,可眼下之事,臣弟實在不敢再隱瞞了。」
「恪王他並沒有面上表現得那般單純,他應當早知自己身世,他的生父是西戎人,他也是西戎人,他才是最可能通敵叛國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