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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娓娓道來

  小姑婆出生於五十年代初,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都在長樂里度過,以她的視角講述的故事別有一番意味。

  上海解放后,吳家的小女兒吳美芳出世,她不但是吳家的小女兒,更是二十九號第二代中最小的女孩,大家的小公主,那時候吳伯鴻被新政府留用,在派出所做民警,屬於人民專政機關的一員,社會地位很高,而章澍齋因在抗戰勝利后憑藉紮實的英文功底東山再起,在美國洋行里做過一段時間,被歸為買辦資本家行列,差一點成了專政對象,所以章家的社會地位是下降了的。

  在小姑婆的童年記憶中,天總是藍的,大街上總是紅旗招展的,小夥伴們在弄堂東側潘家花園外牆下推鐵環、跳皮筋,唱三面紅旗解放台灣的兒歌,鄰居叔叔阿姨都是笑眯眯和藹可親的,直到有一天,她最親愛的爸爸忽然從雲端跌落,吳家的地位也變得又和章家一樣了,只是這回是一樣的低。好在沒人逼著他們搬家,不像孫建國家,從相對條件較好的灶披間搬到閣樓上,而原本最卑微的王貴家則取而代之,從二層閣搬到灶披間。

  二房東孫叔寶屬於剝削階級,房子充公,二十九號的房主變成房管局,街道又安排了一些新住戶住進來,最多的時候住過十二家人,為了改善居住條件,房管局對房子進行了修繕改造,修修補補一直到現在。

  「以前能住石庫門就算很好的,後來流行的是工人新村,伊拉曹楊新村的房子老好了。」小姑婆說,「就在華師大往北,杏山路那邊,據說是中國最早的工人新村,只有勞動模範才有資格住進去,我們這些成分不好的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我記得一個初中同學就住曹楊新村,整天穿她爸爸工作服改小的衣服,平時眼睛都放光。」

  「後來呢?」趙殿元問。

  「後來我們就都下鄉了。」小姑婆說,「我這個同學去的近,崇明,家門口,我就遠了,我們幾個同學支援邊疆,我二哥去的石河子,我去的是肖爾布拉克,鹼水泉的意思,你想想,那地方連吃水都困難,唉,誰不想留在家裡呢,可是一不能上大學,大學都不招生了,二不能參軍入伍,三不能進廠當工人,周家哥哥年齡大,他比較幸運,早就考上大學了,不過沒分配回上海,分到內地去了,再後來就失去聯繫了,那年月,大學生也沒有工人吃香,王伯伯的兒子王滬生是最早參加工作的,開電車,鐵飯碗,不要太安逸。」

  「章先生家的兩個孩子呢?」趙殿元其實已經猜到結局不會太理想,但還是問了一句。

  「章叔叔的大女兒還好,考上師範學校,畢業分配到小學教書,小兒子就結棍了,學習好,本來成績是可以考上復旦大學的,就因為家裡成分不好,沒法上大學,也下鄉了去的是北大荒,79年恢復高考,伊終於圓夢,考上復旦,八幾年就交流去了美國。」

  趙殿元略有欣慰,章澍齋和顧佩玉都是書香門第出身,智商高學習好,他倆的兒子果然沒令人失望,再想起章先生的兩位如花美眷,他又有些好奇,新中國能容許一個資本家享受齊人之福么。

  「可惜章叔叔沒能看到兒孫有出息。」小姑婆說,「章家哥哥落榜之後,章叔叔一個人去了蘇州,後來是在蘇州城外章家祖墳發現他的屍體的,說是服毒自殺,章叔叔這是不想給家裡添麻煩,反正以後就是兩個嬸嬸一起生活了。」

  一陣沉默,知識分子的軟弱性在此體現的淋漓盡致,章澍齋面對惡人尚能決死一拼,面對命運就只能選擇死亡,或許這就是他對抗命運的方式吧,不知道當他服用了自己利用化學知識配製的毒藥后,躺在祖墳墓園時,是不是得到了真正的寧靜,在趙殿元記憶中,自從顧佩玉出現后,章澍齋就總是愁眉緊鎖,壓力重重,這一點在小姑婆的敘述中也得到驗證,日子過得久了,哪有什麼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更何況章家的情況那麼複雜,據說他們家經常關起門來吵架,別說什麼齊人之福,箇中滋味不足外人道也。

  有相同情況的還有田先生家,解放后,梅英被迫從條件最好的二樓大卧室搬出來,和田飛擠在亭子間住,田飛鄉下的老婆鬧了一陣子之後,辦了離婚手續回去了,但該付的撫養費是一分錢不能少的,田先生在報社印刷廠找了個排字工的活兒,好歹算是工人階級的一員,養活梅英娘倆沒問題。

  「田叔叔和梅阿姨的孩子和我們差不多大,他去的是雲南。」小姑婆說,「上海的孩子,不管去到哪裡,總會想著家,我記得七十年代的辰光,每逢過年,我從肖爾布拉克倒馬車汽車火車回上海,章家哥哥從北大荒回來,田家哥哥從雲南回來,周家哥哥從四川大三線回來,孫家哥哥去的是崇明的農場,最近,那時候可沒有飛機高鐵,火車要坐很久很久,一個星期坐在火車上,人都臭了,可是能回家,再多的苦也值了,我們分享來自天南海北的特產,新疆葡萄乾,哈爾濱紅腸、雲南的普洱茶,四川的郫縣豆瓣醬,春節時候各家各戶的菜拿到一起吃,別提多熱鬧了,等假期結束,我們再把上海的糕點帶回去,我記得周家姆媽最疼孩子,託人買的麥乳精,孫家姆媽就比較吝嗇,買的什錦糖,就是硬糖,便宜,一大包還好看。」

  「後來,你們都回來了。」趙殿元說,他從小姑婆的娓娓訴說中感受著那幾十年的酸甜苦辣,百感交集,無法言喻,只想聽到一些不那麼心酸的內容。

  「都回來了,上海的孩子總要回來的,哪兒都不如家好。」小姑婆說到這一段,臉上終於浮現出笑意,「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該回來的都回來了,我們為國家奉獻了青春,總不能讓孩子們接著奉獻,想盡辦法也要回到朝思暮想的上海,回來以後沒地方住,又都住回了二十九號,哥哥們在外面開枝散葉,有了老婆孩子,再回來住可就比以前更緊張了,別說二層閣了,三層閣也搭出來了,曬台間上面也蓋了屋子,這都不是房管局建的,是自己找些磚頭水泥石棉瓦就搭建起來,只要能放下一張床就行,王滬生就是在二十九號結婚的,和新娘子住上鋪,伊爹媽住下鋪,小夫妻想親熱一下都沒機會的,你們知道香港的那叫什麼,我不知道怎麼念,總之就是一家三代人擠在十幾平米的房子里,這種生活我們早先都是經歷過的。」

  潘家寧想到舅媽的話,襯了一句:「都說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套房。」

  吳濤附和道:「對對對,那些人以後都後悔了。」

  小姑婆說:「你們是不知道住在浦東的難處,那辰光可沒有什麼大橋、隧道、地鐵,更沒有私家車,在浦西上班的話,得很早起來,騎著自行車趕輪渡,你們小年輕沒見過那場面,無數人一起趕輪渡,黑壓壓的嚇死人,1987年冬天,陸家嘴渡口起了大霧,人越積越多,得有幾萬人等霧散了,第二班輪渡上船的時候,踩踏事故發生了,死了六十多個人。」

  又是一陣沉默,年輕人只曉得現在的生活好,不知道長輩以前多麼苦,也正是長輩們的苦,才換來今天的甜。

  小姑婆還在自顧自說著:「這種居住條件,產生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房子父子成仇,兄弟反目的不要太多,鄰里之間的齟齬就更多了,誰家多佔了一點空間,那可是天大的事情,蜂窩煤上編號,水龍頭高頭上鎖,那都是稀鬆平常的,唯有阿拉這些老鄰居,關係永遠是和睦的,守望相助,互通有無,親如一家人。」

  趙殿元問:「現在還有老住戶住在二十九號么?」

  小姑婆說:「有條件的早就搬走了,但是有些老上海人有著濃烈的市中心情結,伊是不願意住外環,住浦東的,阿拉屬於滬西,雖然也在中環之內,但不是老租界範圍,有些住法租界老房子的,張口閉口就是法租界,有腔調,其實住亭子間哪有什麼腔調,我有一個戰友,也是下放到肖爾布拉克的,住的是巨鹿路的小洋樓,那才叫有腔調。」

  吳濤忙道:「小姑婆儂不也是住巨鹿路?」

  小姑婆說:「對額,活嘛,就要有質量的活著,住一百年的老破小有什麼質量,他們其實也是沒法子,只好用地段給自己心裡安慰,等著拆遷,可是地段好就貴,不知道哪年才能拆遷,時光不等人啊,尤其是阿拉這一輩人,吃了太多苦,得趕緊享受生活。」

  吳濤拍馬屁道:「小姑婆活得明白。」

  小姑婆說:「你想辦法聯繫一下,把章家周家田家的後人也都拉進去群里。」

  吳濤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辦法,也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周家的那位長輩,我應該喊爺爺的了,他的兒子叫周文,現在是副省級的領導幹部了。」

  小姑婆咋舌:「乖乖,看不出來,周家哥哥的兒子嘎有出息。」

  遙遠的副省級幹部引不起潘家寧的注意,她這會兒在手機上百度呢,終於查到想要的內容,舉著手機展示著圖片:「這種狹窄逼仄的房子叫劏房,廚房廁所卧室都在一起,就在馬桶上切菜,就這麼點大房子,月租金也要好幾千,全港有二十八萬戶仍住在劏房裡。」

  趙殿元看了看照片,頓時感覺舊社會還沒走。

  「為什麼香港那麼多空地,還有劏房這種奇葩的存在。」潘家寧憤憤道。

  「很簡單。」吳濤篤定的給出了答案:「因為香港沒有我們的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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