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拼圖
回到上海之後,趙殿元正式投入到新工作中,擔任錢教授的私人助理,沒編製,不簽合同,不交社保,只是口頭約定,管吃不管住,按勞付費。
七月的校園,空曠寂靜,綠蔭成林,趙殿元總覺得似曾相識,當他看到一棟白色的三層老樓時終於想起,這不是大夏大學的群賢堂么,抗戰開始后大夏大學內遷,調集了大量工友前來搬運物資,他就是其中之一。
錢教授給他解釋:「華師大是五十年代在大夏大學基礎上成立的,也有聖約翰、光華大學的基因,這座樓一度改名叫文史樓,十年前恢復舊稱,老校長王伯群手書的牌匾也由掛上了,歷史啊,就是這麼操蛋。」
他們工作的地點是錢教授的獨立研究室,系裡給他一間大屋,書架上擺滿典籍資料,宛如一個小型圖書館,教授坐藤椅,兩個編外助理各自坐一張單人沙發上,中間的茶几上堆滿影印版的資料,就此開展工作。
從浩如煙海的文獻資料中查找線索無異於大海撈針,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指向,潘家就是最佳的切入點。
潘家是舊上海有名的資本家,留下的資料卷宗很多,潘家在潘克競這一代達到巔峰,涉足房地產、金融、航運、實業等領域,家資巨萬,聲名顯赫,淞滬會戰後,很多滬上名人為避禍遷居香港,后又遷居重慶,比如杜月笙、虞洽卿等人,願意留在上海的,要麼淪為漢奸,要麼託病不出,潘克競是真病了,他兩次中風,半身偏癱,加上鴉片成癮,終日不出家門,但人雖病,名頭還在,所以在日偽制定的偽政府名單中就有潘克競的赫赫大名。
而潘克複,此時不過是跟著盛老三混的幫閑,雖算不上小嘍啰,但也不是什麼大人物,也就是說,堂兄弟相比較,潘克競才是更值得刺殺的那個。
淪陷之後的上海,整日腥風血雨,暗殺不斷,幾方特工在租界內殺來殺去,很多漢奸命喪黃泉,甚至連唐紹儀這樣的大人物在沒有明確落水之前,也被軍統特務殺掉。
「以此推論,也許要殺的人是潘克競。」趙殿元道。
「我們來捋一下。」錢教授叼著煙斗,在紙上掛著線條,「把重點放在潘楊聯姻上,潘楊聯姻,這本身就值得玩味,因為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潘楊兩姓是不能結親家的,這個典故的起源是北宋初年大將潘美和楊業家族之間的仇怨,當然對於研究歷史的人這並不成立,事實上楊業只是北漢降將,而潘美則是有擁立之功的重臣,二者身份差距很大,楊家將的拔高來自於後世的民間傳說,不足以信。」
潘家寧乾咳一聲,錢伯伯的老毛病又犯了,說著說著就扯遠,講課就像講故事,所以他才深受學生喜愛。
錢教授得到提醒,把話題拉回:「潘家娶親,從慈溪鄉下將新娘子接到上海,接來第一天人就跑丟了,被趙殿元你撿到,住了一夜,第二天離開上海,然後你被潘家管家雇去做假新郎,也就是說,潘家是臨時抱佛腳,並沒有預先準備,但對方卻有後手,正品跑了,立刻就把贗品頂上去了。」
潘家寧說:「我有一個疑問,既然楊蔻蔻的使命是打入潘家執行任務,她已經成功了,為什麼要逃走呢?」
趙殿元說:「當時我以為她是逃婚,現在看來確實可疑,既然她是帶著任務的,明明已經在潘家了,卻又離開,這究竟是為什麼?」
錢教授說:「原因只有一個,出意外了,搞諜報工作很多都是單線聯繫,她的聯絡人出了意外,被捕被殺或者沒在約定的時間出現,楊蔻蔻以為自己暴露了,就迅速撤離,在沒有收到明確指令的情況下,她選擇就近隱蔽,伺機而動,就住在長樂里,燈下黑嘛。」
趙殿元說:「我有一個問題,潘家娶兒媳婦,又不是從鄉下買粗使丫頭,娘家無論如何是要派人送親的,旁人認不出,這個娘家人難道也區分不出真假么。」
錢教授說:「OK,我們重新復盤,錢如碧寫信到慈溪,要求親家履約,把指腹為婚的楊麗君送到上海,於是楊家派出一名長輩將楊麗君送到上海,楊麗君早有預謀,瞅個機會就跑了,那長輩怎麼辦?難道不去找,立刻返回慈溪?這是不可能的,現在去慈溪都沒有直達的高鐵,那時候坐船更不方便,這個長輩勢必會留在上海,第二天不就舉行婚禮了嗎,長輩一定會在現場,也就是說,楊蔻蔻代替楊麗君出場,這個娘家長輩是知情的。」
趙殿元和潘家寧一起點頭。
錢教授說:「甚至存在這種可能,他就是楊蔻蔻的上級,是整個計劃的策劃者,甚至這樁親事也是他推進的,不管目的是暗殺潘克競或潘克複,還是刺探情報,還是謀取潘家的財富,總之兩個女孩子都是棋局中的棋子,楊蔻蔻是楊麗君的替補,一個不成,另一個頂上。」
趙殿元這回搖頭:「蔻蔻怎麼會是替補呢,她比楊麗君沉穩幹練多了,她應該是主力才對。」
這話就讓潘家寧不樂意了,她倒不是站在曾祖母立場上說話,她只是覺得,女性的專長未必在打打殺殺,有時候溫柔鄉才是英雄冢,水磨工夫比刀槍更有威力。
潘家寧說:「楊麗君上過中學,是知識分子,具有愛國思想,如果她真的和潘驕結婚的話,會起到積極正面的作用。」
錢教授說:「這可不像是軍統的做法,倒像是我黨的統戰行為。」
就憑現有的資料去拼湊八十年前的真相,是遠遠不夠的,他們能做的事情就像是考古一樣,從支離破碎的歷史細節中找出線頭,像拼圖遊戲一樣,一點點的拼湊出一個最接近真相的故事。
不管怎麼說,這位送楊麗君來滬的長輩絕對是關鍵人物,找出他的真實身份,這個謎團就解開一半了。
現有的資料都派不上用場,因為錢教授研究的不是經濟史,而是情報史,這就有些難搞了,有能力做系統記錄的只有兩個方面,一是租界當局,二是日本駐滬軍事情報系統。
上海史研究,離不開租界歷史,也離不開海外學者,海外漢學界尤其對上海史情有獨鍾,美英法日,港台都有學者專註於此,事實上海外學者對上海的研究已經有八十年的歷史,比國內學界起步更早,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就因為研究上海史的學者太多,在美國學術界被稱作上海幫,所以有關史料文獻極其豐富。
研究上海情報史,最有價值的資料莫過於租界當局的官方記錄,當時的上海三分天下,公共租界、法租界和華界都有警察機構,捕盜緝匪是正規警察的業務範圍,軍情諜報政治鬥爭則有專門的部門負責,兩個租界的警務處下面都設了政治部,一百年前闖入一大會議現場的法租界偵探程子卿就是政治部的探員,租界警方辦案流程正規,都會留下記錄,這些記錄在租界收回之後一直封存,直到49年前夕才被美國人打包帶走,先運到台灣,後來運到華盛頓,這是研究孤島時期秘密戰的歷史學者們最嚮往的資料寶庫,直到1980年美國國家檔案館才對學者開放了這些檔案,但是它們都是英文的。
碰巧錢教授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有朋友,索要這些資料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分分鐘發到郵箱里,而且都是整理好的,並做了索引方便查找。
問題是中美有時差,地球那邊正是深夜,所以這個工作只能推到明天了。
「休息一下,去食堂吃飯。」錢教授說。
潘家寧伸了個懶腰,從包里拿出手機,調成靜音的手機上顯示有十幾條未讀簡訊,都是吳濤發來的。
吳濤有好幾件事說,首先邀請潘家寧帶著趙殿元去養老院見大爺爺,其次是彙報他的調查結果,長樂里就在他工作的派出所轄區內,上海解放時大批舊警察得以留用,戶籍資料也都完整,之後幾十年遷入遷出都有記錄,也就是說,二十九號舊鄰居的去向,他都能查到。
「太好了,謝謝你。」潘家寧回復。
「不用謝,給個機會讓我請你吃飯就行。」吳濤秒回。
「老爺爺,吳濤請咱們吃飯。」潘家寧回頭對趙殿元說。
「什麼飯比我們華師大食堂的飯還好吃?」錢教授問道。
……
下午五點,趙殿元和潘家寧就從華師大出來了,路上接到吳濤微信,計劃改變,不去養老院了,改在酒店會面,小姑婆也參加。
來到酒店包間,吳濤一家人已經到了,當趙殿元進門的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大爺爺身上,他是見過趙殿元的人,應該認識他才對,但奇怪的是大爺爺竟然畏縮起來,就像見到陌生客人登門的小孩子,羞怯的不敢露頭。
「大爺爺,你認識這個人么?」吳濤低聲問躲在椅子後面的大爺爺。
「趙叔叔。」大爺爺囁嚅道,似乎有些怕這個人。
小姑婆扶了扶粉紅色的蝴蝶眼鏡框:「哪能?真的有穿越?」
無論如何,趙殿元是穿越者的身份都是板上釘釘,沒人能駁倒,再不願意相信,也只能接受現實。
吳濤點了菜,服務員先上了茶水,趙殿元喝口茶潤潤口,開始給吳家的後人們講當年的故事。
有些事情,做父母的是永遠不會告訴兒女的,小姑婆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親媽竟然是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這太顛覆, 她不敢相信。
「三把盒子就是令堂給我的,還有一把馬牌擼子是吳先生的配槍。」趙殿元說,「我用吳太太的三把盒子把瘸阿寶的頭轟掉一半。」
「PIU PIU!」吳麒又開始激動。
「後來吳先生和吳太太哪能了,過的好伐?」趙殿元有些懷念故人了。
吳濤說:「我曾祖父一直擔任巡捕,抗戰勝利后,轉入國民黨的上海警察局工作,解放戰爭時,加入地下黨,為保護大上海做出貢獻,後來留任,再後來……」
小姑婆介面道:「那年我七歲,爸爸帶我出去買小風車,回家的時候,有幾個叔叔在等他,他對我講,去一去就回來,一去就是二十年。那二十年,是姆媽一個人支撐著全家,在街道小工廠糊紙盒子養活我們,供我們上學,伊積勞成疾,沒能活到爸爸平反的那一天。」
吳濤說:「曾祖父先在提籃橋監獄,後來人太多提籃橋住不下,就轉移到軍天湖農場,再後來轉到青海農場,1976年平反回來,擔任了公安局的顧問,離休待遇,直到九二年去世。」
趙殿元聽了長嘆一聲,千言萬語在腹中萬馬奔騰,卻又一個字說不出。
最終他還是用錢教授的名句抒發了一下感慨:「歷史,就是這麼操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