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夜奔
這些個黃包車夫,並不是阿貴哥的面子來的,他們是聽阿貴說曹先生有難,一傳十,十傳百,整個閘北地面上的夜班車夫一呼百應,這是第一波,後面還有不知道多少人往這邊趕,一時間閘北街頭竟然出現了暫時性的車荒現象,加錢都攔不到車了。
突然來了這麼多幫手,韓贊臣喜憂參半,喜的是人手綽綽有餘,憂的是這麼多人,工錢得開多少啊。
廠里工人們集思廣益給出方案,時間寶貴,先緊著原料運,機器設備隨拆隨運,實在來不及搬的,就測量好尺寸,到地方再定製。
於是乎,數百個黃包車夫如同螞蟻搬家一樣先將鑫鑫造紙廠庫房裡的原料運走,其實也就是一包包的廢紙而已,紙張重量可觀,搬運費力,如果用十幾個工人加一輛卡車,恐怕一夜都運不完,但是人多力量大,短短一盞茶的功夫,庫房竟然搬空了。
夜幕下的閘北街頭,令人震驚的一幕出現了,黃包車組成的長龍向蘇州河進發,車上坐的不是乘客,而是一包包貨物,這自然引起了巡夜警察的注意,但這事兒不犯法啊,師出無名的,怎麼攔截,怎麼罰款,很快上面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讓他們不要多管閑事。
陸續還有新來的黃包車抵達,但倉庫里已經沒有可供他們立刻拉走的東西了,而機器還在拆卸過程中,於是這些車夫就蹲在地上,用鹽阜方言聊著天,韓贊臣安排工友燒熱水給他們喝,又拆了一條香煙發下去,心裡不免打鼓,今夜起來的有大幾百號人,這工錢算下來可不少,家裡現金未必能夠打發的。
他把趙殿元從車間叫出來,和他商量如何支付搬場的費用,趙殿元說不好,只能再和阿貴商量,阿貴就笑了,說阿拉江北人最講義氣,你是小趙的老闆,又是曹先生的朋友,我們一文不收,抽你一支煙就算給過報酬了。
韓贊臣感慨萬千,江北人這個稱謂,在上海灘等同於罵人話,尤其是拉黃包車的江北人哪個不是奸懶饞滑,錙銖必較,為了幾分錢能糾纏大半天,誰敢相信,上千個江北佬出了力氣卻一文錢不收。
韓夫人過來問道:「阿拉是連夜坐船走,還是明天火車走?」
韓贊臣也不確定,又問曹先生,曹先生沉吟道:「事不宜遲,遲則生變,今夜就走,我已經安排人護送,等到了地方,還得多多仰仗韓老闆,把廠子再開起來。」
「好說,好說。」韓贊臣笑道,其實心裡頗有些留戀,若非萬不得已,上海人總歸是不願離開本鄉本土的,普天之下,哪兒都不如上海好。
韓夫人抱起女兒說:「美玲,和乾爹再會,阿拉要走了。」
韓美玲還小,不曉得離別 的意義,她歪著腦袋問姆媽:「乾爹也和阿拉一道去么?」
韓夫人說:「那儂自個兒問乾爹啊。」
韓美玲當真問趙殿元:「乾爹,儂也去么?」
趙殿元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作答,曹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道:「小趙,那邊需要你這樣的技術人才,你可以考慮一下,跟我們一起過去。」
「我算啥技術人才,就是一個小電工,那邊怕是沒電力供應吧,我怕是派不上用場。」趙殿元推辭道,一瞬間他想到楊蔻蔻站在外灘對自己說的話,她喜歡上海這座城市,如果一定要做一個取捨的話,他只想和楊蔻蔻在一起。
曹先生說:「小趙啊,可別瞧不起工人,你是工人,而我們黨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將來建立的新中國,必然是工人階級當家做主的,工人永遠是這個。」說著他豎起大拇指,「工人老大哥。」
趙殿元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那農民是什麼?」
曹先生笑了:「工人階級在咱們國家畢竟是少數,四萬萬人口裡,有九成九是農民,如果說工人是大哥,那農民就是這個家庭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叔叔伯伯,是生我們養我們的親人。」
鑫鑫造紙廠是一家小型工廠,機器設備體積不大,工人們一起動手,把造紙機、碎漿機、磨漿機、洗漿機、水泵、漿泵,捲紙機、切紙機這些設備拆成大部件,用粉筆標上號碼,裝車拉走,如果是正常情況下搬家,那可就慢了,得用板條箱墊刨花裝箱編號,卡車運輸,沒有三天時間都干不完,今晚上靠的是人海戰術,一個人拉,兩個人扶,就能將一個大部件運走,忙乎到半夜時分,整個廠子都搬空了,只剩下一個搬不走的漿池。
蘇州河畔,小船鱗次櫛比,韓贊臣一家人與趙殿元依依惜別。
「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小趙……」韓贊臣看看天邊的晨曦,百感交集,城市從睡夢中醒來,問他就要離開,一時哽咽無語。
「等勝利了咱們再見。」趙殿元和韓贊臣再次握手,送他上船,小美玲在姆媽懷中沖乾爹擺手,船夫撐起長篙,小船漸漸遠去。
黃包車星散而去,曹先生卻還在,趙殿元問他為什麼不一起走,曹先生笑道:「就憑他們想抓我,還差點火候。」
「保重,根據地時刻歡迎你。」曹先生拍拍趙殿元的肩膀,上了阿貴的車也走了,岸邊只剩下趙殿元和楊蔻蔻。
天光漸亮,兩人並肩漫步在蘇州河畔,水面上的氤氳隨著初升的陽光消失,遠處江海關上鐘聲響起,新的一天又來到了。
……
上午,鑫鑫造紙廠門口,幾十輛裝運著廢紙的車輛排起長龍,可是大門緊閉,毫無聲息,有人趴在門縫上窺測廠內,一個人影都看不見,輕輕一推,廠門竟然開了。
瘸阿寶安排在這裡蹲守的小特務姍姍來遲,見狀不妙趕緊回報,很快潘克複畢良奇等人就坐著汽車趕到,造紙廠里空空如也,倉庫空了,車間空了,連一顆螺絲釘都沒剩下,只留下一個巨大的漿池。
潘克複盯著瘸阿寶:「儂怎麼辦的事情,眼皮底下能讓伊拉跑特?」
瘸阿寶抓耳撓腮:「不會啊,昨天下午還好好的,怎麼一夜就搬空了,還一點動靜都沒有。」
煮熟的鴨子竟然飛了,再追究責任也沒有意義,潘克複鐵青著臉上車,瘸阿寶顛顛跟在後面也想鑽進車裡,潘克複卻砰的一下把車門關上了。
「那件事體,今朝辦妥。」潘克複丟下一句話,汽車揚長而去。
瘸阿寶為了化解尷尬,裝模作樣在空蕩蕩的廠里搜尋了一番,小特務還不開眼地問他:「大哥,儂在尋啥么子?」回答他的是一記耳光。
潘先生交代了兩件事,辦砸了一件,還有另一件無論如何也不能出岔子,瘸阿寶交給手下一個任務,一天之內抓到黃寅生。
黃寅生自知睡了綠老闆惹下禍事,哪還敢拋頭露面,他狡兔三窟,能藏的地方很多,還不至於背井離鄉逃離上海,他自以為藏的隱秘,可還是被人揪了出來,當他和瘸阿寶再次見面的時候,不是在牌桌上,而是在麻袋裡。
潘先生交代要做掉黃寅生,雖然沒說原因,但瘸阿寶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沒給潘老闆戴綠帽子,人家怎麼會要求丟進黃浦江前先閹了他呢。
閹人是個技術活,瘸阿寶並不擅長,他有個手下,以前在鄉下干過劁豬,正好派上用場,眼瞅著小刀鋒利,直奔自己的下三路而來,黃寅生急眼了:「寶哥,幫幫忙,饒小弟一條賤命吧。」
瘸阿寶獰笑道:「這話儂去和潘老闆講。」一努嘴,劁豬匠的刀又伸了過去,擱在黃寅生的本錢上,刀刃冰冷,本來耀武揚威的碩大本錢嚇得縮成一小團。
黃寅生急道:「寶哥寶哥,刀下留人,我有錢,金條首飾都有,全給儂,饒我一條性命,儂不說,我不說,兄弟們不說,潘老闆哪裡會曉得。」
瘸阿寶猶豫了,他幫潘老闆做事,並不是真的忠心耿耿,不過是圖錢罷了,既然姓黃的有錢,何苦多造殺孽,吳四寶的前車之策就在眼前,殺人太多,菩薩都不保佑了,這世道,多個朋友多條路。
見對方略有鬆動,黃寅生又道:「寶哥放心,我這就離開上海,今生今世不不再回來,如有違背,讓我斷子絕孫。」
兄弟們也都眼巴巴看著瘸阿寶,把人丟進黃浦江汆餛飩固然爽利,哪有掙錢來的痛快啊。
「也罷,誰讓我們兄弟一場呢。」瘸阿寶嘆口氣,擺擺手。
黃寅生保住了性命,一身冷汗早就浸透衣衫,他爬起來提上褲子,帶著瘸阿寶去拿錢,這小子幹了多年拆白黨,確實賺了些昧良心的錢,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這些錢最後還是便宜了別人。
正所謂盜亦有道,瘸阿寶既然答應了不殺他,拿了錢還真就把人放了,但他多了一個心眼,讓人押著黃寅生去火車北站,看著他買票上車離開上海,這錢才收的踏實妥帖。
火車站人潮洶湧,離開和抵達的旅客同樣的多,黃寅生背井離鄉之時,章樹齋一家人也回到了上海,除了一家三口之外,還帶著顧佩玉和她腹中的孩子。
章家老太公駕鶴西遊,家中兩個長兄為了爭奪祖產打的不可開交,章樹齋作為被逐出家門的三子,連給亡父上香磕頭的權利都被剝奪,更別說杜劍秋和那個領養的女兒了,這種情況下,顧佩玉也無法再在章家大宅住下去,她一個出閣的女兒,回顧家也不合適,思來想去,章樹齋和杜劍秋沒別的法子,只能帶顧佩玉回上海。
再過幾個月,章樹齋的第一個親生骨肉就要出世,但大人們似乎都一臉愁容,章樹齋安慰兩位夫人道:「天無絕人之路,我早有準備,現在是時候拿出來了。」
杜劍秋問道:「你藏了什麼,美鈔還是黃金?」
章樹齋說:「是你拿著美鈔都不一定能買到的寶貝嗎,液體的黃金。」
顧佩玉完全摸不著頭腦,杜劍秋卻明白了,丈夫以前在火油公司做襄理,一定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囤了一批寶貴的燃料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