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頂費

  對男人的那點心思,梅英再清楚不過,田飛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嘴角不由自主浮起嘲諷的笑,轉而想到田飛固然是一隻癩蛤蟆沒錯,自己卻不再是什麼天鵝,這嘲諷瞬間化作自憐,一聲輕嘆,扭轉身子回去了,一顰一笑之間,看的田飛不由得痴了。

  回到自家屋裡,梅英躺在貴妃榻上,讓小紅給煙槍裝上鴉片膏,側起身子,湊著煙燈更抽了兩口,忽然聽到隔壁周家姆媽大呼小叫,努努嘴,小紅便跑去打探,少頃回來通稟,是周家小囡肚皮痛,不知道犯了啥毛病。

  梅英一骨碌爬了起來,她不喜歡周家姆媽,但周家小囡不一樣,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孤兒寡母的再出個三長兩短,讓人怎麼活。

  二樓廂房內外已經聚滿了鄰居,七嘴八舌瞎出主意,周家姆媽亂了方寸,周家阿婆慌得在菩薩像前不停地磕頭,所有一切都無濟於事,小囡還是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只見隔壁梅英走了進來,手裡還拿著煙槍,抽一口,對著小囡面孔噴下去,還別說,這一口大煙真能解痛,小囡的哭聲明顯沒那麼撕心裂肺了。

  但是大煙只治標不治本,楊蔻蔻說不然送醫院吧,我去叫輛黃包車,說著蹬蹬蹬下樓去了,剛出門就看到阿貴和趙殿元從遠處過來,趙殿元下班后幫阿貴拉幾個鐘頭的車屁股,兩人正好在這個時間交接。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周家姆媽抱著孩子下樓上車,她一個人去怕是照應不過來,好在有個謝招娣跟著,趙殿元拉著黃包車小轉彎上地豐路,迎面幾個吃醉了老酒的巡警走過來,一個個面紅脖子粗,皮帶解下來拎在手中,敞胸露懷,行人無不退避三舍,趙殿元也把車停在路邊,不想多生是非。

  周家小囡的鴉片勁兒過去了,又開始嚎哭,那幾個巡警聞聲看過來,一個傢伙喝問道:「是不是拐賣人口!」周家姆媽慌忙解釋,這是我家孩子,腹痛要去看醫生,巡警們圍了上來,問周家姆媽要戶口簿。

  出來看醫生哪帶什麼戶口簿,這分明就是找茬,但誰也不敢和他們講這個道理,周家姆媽趕緊吩咐謝招娣回去拿戶口簿。

  趙殿元更有經驗,拿出零錢說我認罰,通常巡警找車夫的麻煩,不過就是圖罰款而已,也不用多,三五個角子就能打發。

  但今天似乎不行,巡警們的目光落在這輛八成新的黃包車上,車身上釘著工部局發的大照會,他們相視一笑,心照不宣,板起面孔來盤查趙殿元,說懷疑這輛黃包車是偷的,要帶回警察分駐所審問。

  趙殿元據理力爭,毫不退讓,這輛車既不是自己的,也不是阿貴哥的,而是借朋友的,如果被這幫壞蛋敲詐走了,兩家不吃不喝白乾一年也賠不起,更何況車上還有生病的小囡,他就是豁出命來也不能讓車被搶走。

  巡警們大怒,威脅要把趙殿元抓回去嚴辦,正在危急關頭,吳伯鴻和阿貴趕過來了,後面還跟著一群女人,是謝招娣把大家喊來助威的,鄰居們人多勢眾,吳伯鴻振振有詞說這是在工部局的道路上,你們警察所沒有執法權,阿貴更是擺出江湖口氣,放話說倒要看看,誰敢扣我的車。

  巡警中的一個人,悄悄溜走去喊援兵,他們剛參加完新上任所長的陞官宴,酒席還沒完全散場,瘸阿寶和幾個兄弟依舊在推杯換盞,聽說有人在地豐路上找兄弟們的晦氣,當即把酒桌掀了,拿了槍帶人殺過去。

  半個第六警察分駐所的人馬都殺到了,這輛黃包車不扣也得扣了,瘸阿寶要立威,天王老子的面子他都不給,不但要扣車,還要抓人,不過好歹他們還算是人,沒抓周家姆媽和小囡,只抓了趙殿元。

  警察們帶著人和車揚長而去,吳伯鴻也束手無策,只好先讓阿貴幫著再攔一輛黃包車送孩子去醫院,再慢慢想辦法救人,贖車。

  「怎麼扣的,我讓他們怎麼給我送回來。」阿貴說。

  ……

  瘸阿寶到底是喝大了,回去后就躺下挺屍了,睡了足足一個對時才被手下推醒,說署長辦公室有電話打過來,瘸阿寶褲子都沒穿,竄到牆邊抓起話機,啪的一個立正:「署長好!」

  「儂腦子被槍打過了?」潘達劈頭蓋臉就罵,「誰讓儂動顧四爺的人的!」

  瘸阿寶還沒徹底清醒,不曉得自己犯了什麼錯,但顧四爺的名頭他是曉得的,顧四爺就是有著江北大亨之稱的顧竹軒,全上海灘的黃包車夫都是他的兄弟,這位大佬在滬上是最為特殊的存在,連黃老闆,杜老闆都得給他三分薄面,難道說今天抓的那個黃包車夫是顧四爺的門徒?

  潘達發了一通脾氣,語氣緩和下來:「不知者不罪,把車和人放了,找個機會我帶儂去向顧四爺賠禮。」

  瘸阿寶掛上電話,並不急著放人放車,先泡了一壺茶,點了一支煙,他好歹也是江湖上混過的,這裡面的門道清楚的很,顧竹軒名頭雖然大,誰都不敢不買他的賬,但是潘達的面子同樣大的很,打狗還得看主人,說破大天去,也不過是一個拉車的臭苦力和一輛黃包車而已,誰也犯不上為這些大動干戈,這裡面的操作空間可就大了。

  如同阿貴發下的狠話那樣,巡警把扣的車還回來了,趙殿元也放了,可是人吃了一頓生活不說,車也被掉包了,本來是輛每一根輻條都擦的鋥亮的八成新車,給換成輻條生鏽,車廂破爛不堪的舊車,更別說最值錢的那張搪瓷牌子也不見了,工部局頒發的大照會可是有錢都買不來的稀罕貨啊。

  阿貴很生氣,卻又無可奈何,他是認識顧竹軒不假,而且是顧四爺的遠房親戚,還年輕的時候在閘北為四爺賣過命流過血,可面子只能用一次,一而再,再而三的登門求救,就像是小孩打不過別人總請當爹的出面一樣,別說顧四爺不耐煩,就是他阿貴也拉不下這個臉。

  車是朋友的,阿貴講義氣,打腫面孔也要自己出錢賠車,趙殿元更講義氣,賠錢他要出大頭,結果是兩家的積蓄瞬間清空,還倒欠一屁股債。

  周家小囡患的是闌尾炎,送到醫院開刀救治,總算是救回一條命,這一場病也把周家姆媽靠跑單幫掙來的錢花的一乾二淨,隔夜的買米錢都沒了。

  樓下吳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吳伯鴻的薪水越來越低,大兒子吳麒受了過度的驚嚇,腦筋似乎不太靈光了,書也不念了,整天在家裡玩耍,而且喜歡玩槍,吳太太給兒子買了一把鐵皮小手槍,吳先生把巡捕房靶場撿來十幾枚空彈殼,塞上彈頭別在槍套上,看兒子玩的不亦樂乎,臉上帶著笑,心裡卻酸楚的很,好好的兒子,就這麼廢了。

  吳伯鴻以前愛喝三星白蘭地,現在洋酒根本買不到,借酒澆愁也只能喝紹興花雕,桌上只有可憐巴巴的一碟蠶豆,他家的娘姨也辭了,買米買菜都是太太出馬。

  吳太太面對著空米缸嘆氣,戶口米能保證人餓不死,但是摻雜的沙子太多了,每次買米都跟打仗一般興師動眾的,明早又是買米的日子,得一大早叫上二十九號的鄰居們一道前往,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

  城隍廟,春風得意樓,瘸阿寶經中間人介紹,終於見到了房子賣家,在上海只有洋房別墅是可以整體買賣的,里弄不管有多少棟房子,都只有一張地契,想單獨買賣的話,業主會簽署一張權柄單,登記註冊,證明房屋產權的變更,但在實際操作中沒那麼麻煩,大多是私下交易,簽字畫押即可。

  擁有了房產,就可以對外出租,一般的做法是頂給出得起錢的人,頂費是除了房租之外,額外加在租客身上的負擔,以前只相當於兩三個月的房租,現在已經漲到和房價差不多了,頂下一處房子,等於獲取永租權,可以繼續分割出租當二房東三房東,坐收漁利。

  賣家姓蔣,是個體面人,長衫禮帽,出口成章,他要賣的房子是長樂里的二十九號,民國十年建的老房子,他開價十五條大黃魚,按照現在的市價,滬西雙開間石庫門房子,光頂費就得二十條大黃魚,事出反常必有妖,但瘸阿寶不在意,長樂里是他管轄的地面,自己地盤上還能被人坑了不成,雙方討價還價,最終敲定在十二條大黃魚。

  白螞蟻早已預備好合同和筆墨,就等著買賣雙方簽字了,蔣先生這才說了實話,簽合同可以,權柄單拿不出來,打仗時候一把火燒了,這東西想補辦也沒那麼容易,一來二去的就耽誤了。

  「不妨事,有合同就行。」瘸阿寶捲起袖子,鬼畫符一樣寫下自己的名號:汪阿寶,又用大拇指蘸了印泥,按了個鮮紅的手印。

  「寶哥爽利人!」白螞蟻翹起大拇指贊道。

  蔣先生見他如此爽快,也簽字畫押,然後眼巴巴等著那十二條大黃魚。

  瘸阿寶將合同拿起來吹吹乾,小心疊好揣進懷裡,卻只摸出兩條小黃魚來:「見笑了,手頭就這些錢,儂先拿著,剩下的改天再給。」

  蔣先生變了臉色:「勿好這樣格,講好一百廿兩黃金的,儂兩條小黃魚算啥么意思。

  瘸阿寶也沉下臉:「哪能!儂格意思,吾會賴儂賬了,個么好了,不相信吾,這些么子拿去抵押。」

  一張滬西特警總署的派司,連同沉甸甸的擼子一起拍在桌子上,槍套上還插著六枚黃澄澄的子彈。

  蔣先生沒想到瘸阿寶如此無賴,做中間人的白螞蟻也傻眼了,他們是要拿傭金抽頭的,瘸阿寶用二兩黃金就強佔人家價值二百兩的房子,臉皮之厚,聞所未聞。

  派司和槍是唬人的玩意,誰也不會收,不敢收,但就這樣揚長而去也不合適,畢竟再亂的世道,大面上的道理也得講。

  「這樣,吾寫一張欠條給儂好了。」瘸阿寶也覺得自己吃相太難看,他不會寫字,讓白螞蟻寫了一張欠條,自己簽字按了手印交給蔣先生,約定年底之前付清餘下的一百一十八兩黃金,逾期按照每月百分之十五收利息,這樣一來,蔣先生也無話可說,只好收了欠條,敗興而歸。

  瘸阿寶空手套白狼,只花了二兩金子就搞到一棟房子,此時他的心情正應了茶樓的名字,春風得意馬蹄疾,出了茶樓,早有一輛塗成黑色的黃包車上前迎接,當了署長,出入自然要坐包車,這輛車是扣押來的,車上本來還有一張大照會,被瘸阿寶拆下來賣了二兩金子,正好付了房子的頂費。

  回到第六分駐所,瘸阿寶叫來一個手下,讓他去長樂里二十九號通知二房東一聲,重新繳納頂費。

  巡警來到二十九號砸門,正巧孫叔寶在家,笑問警察有什麼事體,可是查戶口。

  「儂是啥么人?」巡警問。

  「吾是房東。」孫叔寶依舊陪著笑。

  「儂是房東?」巡警上下看看他,白相人打扮,倒不像是信口開河。

  「這房子,阿拉所長盤下來了,讓儂重新交一下頂費,不然房子要回收的。」巡警說。

  孫叔寶大驚:「啥么子,儂所長盤下來了,這房子明明是阿拉的,從蔣先生那裡花了五根大條子買下來的,手裡有權柄單的,儂所長要盤,也得從阿拉手裡盤啊。」

  巡警也是市面上混過的,頓時明白咋回事,這大房東收了兩家的錢,一處房子賣了兩回,這種一魚兩吃的做法在上海灘並不鮮見,攤上了只能自認倒霉,然後看誰的背景深,手段多,誰就能搶到房子。

  只是他不知道,強中更有強中手,瘸阿寶黑吃黑,才花了百分之一的錢就把房子訛下來了。

  孫叔寶是個伶俐人,他遞上一支香煙,向巡警打聽了一番,終於回過味來。

  這棟房子是十年前,孫叔寶的父親花了三百塊大洋從蔣先生手裡頂下來的,孫家雖然不是房主,卻擁有永租權,也就是說現在頂費高達二百兩黃金,這筆錢應該是屬於孫家而不是蔣家。

  前段時間蔣先生說急用錢,想把房子所有權也賣給孫叔寶,所有權的含金量比永租權差了太多,最終花了五十兩黃金成交。

  這筆錢是孫家的家底子,孫家多年來吃的是從房客手中收來的房租與自家交給大房東房租之間的差價而已,孫家寧願住灶披間,也要把最好的客堂間和廂房讓給房客住,十年下來積攢的錢也就是這個數,但孫叔寶覺得值,以後二房東是他,大房東也是他,豈不美哉。

  萬萬沒想到,蔣先生把房屋所有權連同永租權又賣了一回,活活把自己坑死了。

  註釋:舊上海的房屋產權關係比較混亂,源於租界土地華人不能買賣,往往會找一個外國人挂名,華界的石庫門房子沒有單獨地契,買賣靠的是權柄單,頂費又是獨特的存在,現在的人很難理解,彼時上海灘居住資源極其緊張,能有棲身之地就不容易,物以稀為貴,能租到房子不但要付房租,還要租相當於房價的頂費,但拿下之後就有了永租權,房主不能隨便趕你走,你有權再分割出租,甚至改變房屋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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