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過路財神
這些小嘍啰們津津樂道的故事倒也不是空穴來風,只是沒那麼狗血罷了。
三位潘先生中的兩位此刻正在滬西開納路上的兆豐總會打牌,兆豐總會是潘三省的產業,由他那位名聞遐邇的老婆黑貓王吉打理,舞廳頭牌出身的王吉極擅長交際,可以說潘三省的半壁江山都是她撐起來的,兆豐總會的規模比潘家花園大多了,戲台舞廳酒吧賭場客房桑拿一應俱全,中西餐隨時供應,當然最主要的項目是賭場,光是每天抽頭的錢就足以應付所有開支,這還不算交際所帶來的各種好處。
潘克複的夢想就是把潘家花園辦成另一個兆豐總會,哪怕縮水版的也行,他也是這麼做的,可是戲台好搭,聽戲的客人難聚,每天除了那幫狐朋狗友,真正上得了檯面的人,是不會到潘家花園去玩的,錢流水一般花出去,見不到效果,潘克複思來想去不明白,但他來到兆豐總會一游,見到如同黑蝴蝶一般遊走於牌桌之間的王吉,頓時豁然開朗。
他缺的不是更大的花園洋樓,或者禮查飯店挖來的名廚,而是一位長袖善舞的女主人,那位崑曲班子的女班主筱綠腰就是最佳的人選。
筱綠腰只有二十五歲,十二歲被賣到戲班子,從倒痰盂的丫頭一步步混成班主,要知道戲班子可不是一般行當,遊走於各碼頭,左右逢源八面玲瓏,在虎豹群中閃展騰挪,遊刃有餘,關鍵是還長了一副國色天香的好相貌,這樣的女人不趕緊收入囊中,更待何時。
潘克複和筱綠腰談過,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多方探聽之後才曉得,筱綠腰抱上了更粗的大腿,正是兆豐總會的主人潘三省。
潘三省是上海灘有名的豪客,重義輕財,他罩著筱綠腰,潘克複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在牌桌上委婉提出此事。
兆豐總會的院子里綠草如茵,冠蓋如雲,潘三省心情不錯,打出一張牌來,婉言拒絕:「阿拉乾女兒講了,現在不想嫁人,小潘你就絕了這門心思吧。」
潘克複卻不願就此罷休,他正色提出,請潘公轉告筱綠腰,我潘某人並非金屋藏嬌,而是明媒正娶,登報昭告天下的。
這麼一說,潘三省也不得不重視起來,說這樣吧,這一局見輸贏,儂贏了,阿拉幫儂轉告,儂輸了,就怪月老不賞緣分吧。
潘克複當即答應,換上紙牌玩梭哈,兩人拿了牌,籌碼越加越高,高到讓潘克複亢奮的程度。
潘三省是上海灘最有名的賭徒,他還在加碼,一口加到一百萬中儲券!
賭徒到了牌桌上是沒有理智可言的,潘克複豪氣上來,跟!
開牌了,潘克複輸了,一瞬間他的心情跌到谷底,一百萬中儲券能兌換二百兩黃金,絕對不是小數字,就這麼輸了不說,事情還沒辦成,他灰心喪氣,也只能強顏歡笑,拿出興業銀行的支票簿來當場簽了遞給潘三省。
沒想到潘三省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弟真是性情中人,佩服,佩服,這樣,筱綠腰那裡,阿拉去講,包儂抱得美人歸。」
潘克複轉而大喜,這一百萬就當買個老婆,值了。
很快筱綠腰就提出了條件,嫁人可以,但不做姨太太,只做大房,且要八抬大轎進潘家花園,在申報上連登三天結婚啟事,另外彩禮要三十根大黃魚。
潘克複原來有老婆,但早已離婚,所以這些條件他都可以答應,除了那三十根大黃魚,這可是三百兩黃金啊!他不是沒有這個身家,可潘家財產主要以房產地皮工廠股份為主,即便變現也沒那麼快。
即便是變現,也不是潘克複說了算的,時至今日,他也不過是趁著堂兄病重鳩佔鵲巢而已,那些固定資產依然是潘克競的名下,想變現得堂兄出面簽字畫押才行,他不是沒想過毒死樓上那兩口子,雖然快刀亂麻,但遺患無窮,且不說還有法律公道,多少雙眼睛盯著潘家的財富呢,潘克競夫婦死於非命,自己第一個吃官司,到時候不曉得這萬貫家財便宜了哪路神仙。
權衡利弊之下,潘克複決定先含糊應下來,筱綠腰想必也是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唄,金條不夠,珠玉來湊,把人娶進門再說。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潘克複執掌潘家之初,也曾躊躇滿志,想著大展拳腳,可是幾天下來就曉得白相人是處理不了實實在在的事務的,輪船公司和麵粉廠被他經營的一塌糊塗,債台高築,佔了好處,就要承擔責任,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現在每月除卻潘家花園的各項開銷,光是打點各路神仙,運轉企業的開支就讓潘克複頭大不已,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請錢如碧出山,必須硬著頭皮頂下去。
這場戰爭的走向也讓人心神不定,自打日本人偷襲了珍珠港之後,潘克複就留意戰局進展,日本人的宣傳是不能信的,要聽重慶的電台廣播才行,聽說在日美兩國在太平洋上一場鏖戰,日本損失慘重,牆頭草對風向是最敏感的,眼下要做兩手準備,一方面維持著這邊,另一方面與重慶暗通款曲,潘克複花了不少金條,終於把自己的名字從重慶的暗殺名單上劃掉,還和一位重慶分子搭上了線。
如今這位重慶分子正在潘家花園做座上賓,他叫畢良奇,浙江諸暨人,具體的部門、職位是不清楚也不能問的,以禮相待就對了,潘克複與畢良奇談笑風生,相談甚歡,一盞茶的功夫,客人告辭,傭人幫他披上風衣,畢良奇察覺到口袋裡多了東西,出門之後查看,是一個塞滿美鈔的信封。
打點了重慶方面,潘克複還不放心,這年月做正行生意來錢太慢,開賭場才能日進斗金,滬西那麼多家總會、賭場,不差自己一家,想要做大,除了一位招蜂引蝶的女主人,還得有可靠的武裝才行。
回到書房,打開四個保險柜,裝黃金美鈔的柜子已經空了,珠寶玉器還在,但那是給筱綠腰預備的,中儲券依然滿滿當當,這種鈔票沒啥意思,連老百姓拿到之後都會第一時間買米或者兌換成銀元金條,遑論潘克複。
他準備用第四個柜子里的鈔票給手下親信瘸阿寶買一個警察分駐所的所長位子,想想這些錢明天就要全部花出去,潘克複又有些徹悟,錢財如糞土,榮華富貴都是過眼雲煙,自己命里大概只是個過路財神吧。
潘克複相中的這個警察分駐所就是管轄長樂里的滬西第六警察分駐所,所長位子剛剛空下來,覬覦位子的人不少,除了潘克複,還有特工總部第四處的丁潤生。
丁潤生是變節的軍統特工,本身沒什麼錢,只是最近手氣好在天樂贏了幾萬塊,就想著不再做行動人員,買個肥差逍遙快活,他把錢送給自己的頂頭上司,第四處的處長,也是兼任滬西特警總署署長的潘達,就滿懷希望的回去等消息了。
沒幾天,潘達把他叫了去,輕描淡寫說第六所的人選有安排了,下次再說吧。
丁潤生明白,自己出錢不夠多,潘達把官兒賣給出價更高的了,賄賂的錢自然是不退的,至於「下次」更不知道等到什麼時候,但他又能說什麼呢,只好諾諾退下。
瘸阿寶走馬上任,搖身一變成了所長,穿上黑制服,系起了斜皮帶,耀武揚威,得意非凡,一個警察分駐所有二三十個巡警,權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轄區內的賭場他是不能碰的,那些都是大佬們罩的,但是尋常的米鋪、煤球店、煙紙店,還有幾千戶居民全都任他拿捏。
人逢喜事精神爽,瘸阿寶兜里沒錢,硬是借貸擺了十幾桌宴席,酒桌上吃得面紅耳赤,制服領子敞開著,更顯得脖子細長,他挨桌敬酒,輪到黃寅生和丁潤生這一桌時乾脆坐下了,端著酒杯和丁潤生推心置腹:
「老弟,別怨阿拉,上面非要阿拉坐這個位置,阿拉也沒得辦法,換儂,儂又哪能辦?這樣吧,等阿拉坐穩之後,幫儂調個房子。」
丁潤生還能說什麼,只好杯酒泯恩仇。
黃寅生說話了:「寶哥,既然做了所長,凡事都要立起體統來,儂格身份,非洋房才配哦。」
瘸阿寶有自知之明,愚園路上那些洋房都是部長次長們的,他一個小小警察分駐所所長,住石庫門房子就不錯了。
「前段辰光,有隻白螞蟻介紹了一棟房子,好像就在轄區內,回頭我搞搞清楚門牌號碼,現場去看看,合適的話就拿下。」瘸阿寶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花雕,一口乾了,亮出杯底,換來一片叫好聲。
……
「料酒嘛,就用花雕,煙紙店裡賣的料酒不靈的,兩毛錢一弔的料酒里倒有一半是水,那叫炒菜么,那叫汆湯!」
二十九號灶披間,難得一見的二房東孫叔寶正和一幫女人吹牛,他一身拷綢褲褂,衣襟上掛著銀質的懷錶鏈,大油頭整齊的向後背起,眼光滴溜溜在章夫人的細腰,梅英的豐臀上打轉。
梅英端著菜上樓,孫叔寶尾隨上去,竟然跟進了門,笑嘻嘻道:「這個月房租該交了。」
「以往不都是交給蘇州娘子嗎?」梅英把炒好的雞毛菜放下,在圍裙上擦著手,略帶疑惑的問道。
「伊回娘家去了。」孫叔寶說。
梅英去抽屜里拿錢,她做皮肉生意純粹是辛苦錢,有時候一個月接不了幾單客,賺的錢交了房租,買米買菜買胭脂水粉就剩不下幾個錢了,湊了一堆零錢遞給二房東,孫叔寶卻不接:「這個月漲了,儂這點錢不夠啊。」
「沒聽蘇州娘子講漲錢啊。」梅英有些驚訝,漲房租是正常的,但要漲大家一起漲,哪有單獨漲自家一家的道理。
「不想漲錢也行,讓阿拉香一下。」孫叔寶嬉皮笑臉湊過來,渾身骨頭輕飄飄的沒有二兩重,梅英討厭他,卻又不能得罪他,反正接生客也是接,接熟人也是接,還當什麼貞潔烈女不成,索性一閉眼,由他去了。
忽然門外傳來田飛的喊聲:「蘇州娘子,儂回來了。」
孫叔寶嚇得抱頭鼠竄,梅英開門出來,哪有什麼蘇州娘子,只有亭子間的田飛在風聲鶴唳。
「謝謝儂。」梅英投過去感激的一瞥。
田飛扶了扶眼鏡,回一個笑容,鼓起勇氣說道:「有什麼事體,勿要和阿拉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