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奼紫嫣紅開遍
如果是別人提入股,那很可能是趁火打劫,但曹先生絕對不是,韓贊臣也是在商場上摸爬滾打過多年的,相人有自己的一套經驗,但他卻看不出曹先生的底細,說是教書先生吧,又毫無迂腐之氣,分明帶著軍人的果敢勇毅,說是當兵的吧,又八面玲瓏,世故圓融,像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生意人,說是生意人吧,又絲毫不市儈,不逐利,還真是摸不透,看不懂他。
但有一條韓贊臣可以確定,曹先生是個好人,這年月,好人本身就稀罕,何況是有本事的好人,能結交這樣的朋友,就不是掙錢多少的問題了,而是關鍵時候能保命。
「曹兄,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韓贊臣抓著對方的手,情真意切,「以後鑫鑫造紙廠唯你馬首是瞻。」
曹宇飛和煦笑道:「不是我,是我的一個朋友,過兩天他從老家上來,我安排你們見個面,談談合作。」
韓贊臣問道:「敢問您這位朋友的老家在哪裡?」
曹宇飛答道:「淮南。」
韓贊臣「哦」了一聲,就不再問了。
淮南是新四軍活躍的區域,曹宇飛的身份呼之欲出,但這是絕不能點破的禁忌,兩人心照不宣,自然而然的轉向其他話題,賓主盡歡。
回去之後,韓贊臣又是一臉愁容,妻子問他哪能了,韓贊臣長嘆一口氣說:「前有猛虎,後有餓狼,我猜出姓曹的是什麼來路了,他是這個。」
說著他比劃出四根手指。
韓夫人不以為然:「那又如何,人家害儂了么?做生意你情我願,公平公道,你管他是四還是八,儂賣的是白紙,不是子彈,有啥么子可怕的,這官司打到哪裡阿拉都占理,再說了,四爺是講究人,儂和伊拉搭上關係,非但不會惹禍上身,還能驅虎吞狼,讓潘克複不再敢打阿拉的主意。」
夫人一番話讓韓贊臣如醍醐灌頂般徹悟,說的一點沒錯,曹先生對自己並沒藏著掖著,人家開誠布公,真心把自己當朋友對待,反觀潘克複吳四寶又是何等樣人,那是狗一般的漢奸!憑什麼大好的廠子平白被人敲詐了去,卻不敢和堂堂正正抗日的豪傑做買賣!
生逢亂世,升斗小民只求苟活而已,可是那些豺狼虎豹就是不讓人好好活著,這些天來的驚恐彷徨,憤懣委屈,在心中百轉千回無數次,終於因為夫人的一席話,釀成了一杯裝滿豪情壯志的烈酒,讓韓贊臣上了頭,這生意做得!不但要做,還要拼盡全力的去做。
沒過幾天,淮南就來人了,一位風塵僕僕的皖北來客,長衫禮帽,面龐黝黑,他話不多,三言兩語談妥了入股,將一口皮箱擺在桌上,裡面裝滿了面額不等,用細紙條捆紮的中儲券,鈔票都是在市面上流通了一段時間的半舊票子。
韓贊臣拿出預備好的合同,客人擺擺手:「君子協定,口頭足矣,我相信韓老闆。」
老家人考慮的周到,不想給他們帶來額外的麻煩,更讓韓贊臣感動不已,但他還是提出一個憂慮,如果稅局再來敲竹杠哪能辦?
客人淡淡一笑:「勿要多慮,閑話一句的事體。」說罷起身,撣一下呢帽上的灰塵,拱手告辭,韓贊臣留都留不住。
如他所言,從此後稅局還真就沒來找過麻煩,一車車麻漿送入造紙廠,機器轟隆運轉,生產出大批潔白的盤紙,從十六鋪碼頭裝船北上,誰也不知道目的地是何處。
……
潘家花園,麻將聲密,高朋滿座,潘克複一襲春秋薄呢料西裝,拼色德比鞋,象牙煙嘴裡永遠插著一支香煙裊裊的555,風度翩翩,遊走於客人之間,笑語吟吟,陪他們談天說地,最近的熱門話題自然是關於吳四寶的。
不久之前,吳四寶被撤職下獄,但大家都猜測都說沒多大事體,上面做做樣子,安撫民心而已,事態也真的是這樣發展的,沒多久吳四寶就出來了,只判了三年軟禁之刑,大家都說要不了半年,吳大隊長就得重新出山,畢竟七十六號離不開這尊凶神,但是只一天,蘇州方面就傳來吳四寶暴斃的消息,說的有鼻子有眼的,這麼大塊頭的一個人,死後身體竟然縮小的宛如一隻黃狗那麼大。
吳夫人佘愛珍包了一節火車廂把靈柩從蘇州拉來,通知了全上海的故交門徒學生,一眾人等趕赴北站迎柩執紼,一路上出殯隊伍抬著紙紮的轎子牌樓,彩馬珠車,漫天撒紙錢,和尚道士,念經超度,路上擺著祭棚、茶桌,燒了不曉得多少刀黃紙。有人說,自打盛宣懷大出殯之後,這麼多年還是第一回見如此盛大的殯儀。
潘克複只是吳四寶的新朋,算不得舊友,所以佘愛珍並沒有把電話打到潘家花園,但作為上海灘聞人,此等大事豈能不參與,潘克複特地換了一身黑,去膠州路的萬國殯儀館見了四寶哥最後一面,奉上一份不薄的帛金,安慰未亡人幾句,算是盡了江湖朋友本分。
其實潘克複對吳四寶頗有些怨氣,這廝死的太早,白白破費了許多錢,鑫鑫造紙廠也沒拿下來,韓贊臣的家屬不知道通過什麼人,居然搭上了七十六號李主任的線,假如吳四寶沒出事的話,即便是李士群打招呼也沒用,細細想來,想必吳已成尾大不掉之勢,連李都希望他死。
想明白這一點,潘克複也就釋然了,後來他又通過稅局的關係找韓贊臣的麻煩,人家見招拆招,比著賄賂,居然再次逢凶化吉,潘克複這才曉得點子扎手,一時半會吃不下。
吳四寶之死給了潘克複極大的刺激,新貴往往不長命,從吳發跡到身死,也不過三年時光,這真是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但這棟樓塌也塌的氣勢不凡,轟轟烈烈,潘克複難免不聯想到自己,一時間不是顧盼自雄,而是顧影自憐了。
潘克複應酬了一圈,回到書房,反鎖門,來到牆邊,摘下新掛上的山水仕女圖,露出隱藏著的嵌在牆裡的四個保險箱,一一打開,從左至右,依次是專門放金條、美鈔、珠寶和中儲券的箱子,都塞得滿滿當當,這還不算工廠、存貨、房產和股份,如今潘克複的財富已經難以計數,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而就在去年此時,他還是一個表面光鮮的窮光蛋。
院子里搭了個戲台,戲子咿咿呀呀的唱曲聲飄來: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潘克複望著滿眼的金黃鈔綠,竟有些恍惚了,生亦何哀,死亦何苦,他覺得自己超脫了,頓悟了,所謂哲人也不過如此吧,一時心潮起伏,索性開了窗戶,搖頭晃腦,拍打著窗檯票了一嗓子: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院子里的幫閑們齊齊喝彩,連台上的坤伶都扭過頭來,驚鴻一瞥,早被潘克複看在眼裡,醇酒美人,缺一不可,大丈夫活在世上,不就是圖的這些么。
窗外聒噪不已,錢如碧關上了二樓吸煙室窗戶,在黑暗中寂寥孤坐,旁人進來,只能看到煙燈豆粒大小黯淡如鬼火的火苗,丈夫病情加劇,兩邊身子都癱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幸虧還有忠心耿耿的老管家龍叔在旁伺候,眼瞅著潘家真正的主人即將撒手人寰,千萬家產都落到外人手裡,錢如碧咽不下這口氣。
如果兒子在的話,潘克複起碼不會這麼明目張胆。
……
鑫鑫造紙廠生意興隆,陸續購置不少新機器,機器用板條箱裝著,縫隙里露著填充用的稻草,趙殿元一身所長終於派上用場,他的工作是將機器安裝起來,調試運行,然後拆分成更細碎的零部件,繪製出組裝圖紙來,再把機器分開包裝運走。
趙殿元起初不明白為什麼新機器不留著自己用,而是拆分運走,後來他才搞懂,這些機器並不是造紙所用的,韓老闆在做代購,替外地的客人採購機器,這是違反禁令的事情,但只要打點到位,各方面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又不是造軍火的機器。
有時候趙殿元會去北站發貨,免不了要和軍警憲特打交道,若是以前的他,未必能處理妥善,但是經歷過黃金大劫案之後,他的膽氣見識都增強不少,懷揣一盒大英牌香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居然遊刃有餘。
發完一批貨,趙殿元從貨場出來,遇到出站的洶湧人潮,等旅客散盡,就看到一個穿旗袍,提著兩口藤條箱的女人在和紅帽子糾纏,車站負責搬運行李的工人叫紅帽子,儘是些見人下菜碟的,看到單身的外地女人,還不惡狠狠的敲一記竹杠,那女人急的眼淚汪汪,開口是蘇州腔調,趙殿元忽然想起,這不是章先生的原配顧佩玉么。
趙殿元上前三言兩語打發了紅帽子,問顧佩玉可是來尋章先生,顧佩玉花了些時間才認出趙殿元是上回來蘇州時杜劍秋的男跟班,忙不迭說是,麻煩儂幫我叫一部車子。
兩口藤條箱又大又重,顧佩玉又是孤身一人,這不像是來探親,倒像是來投奔。
趙殿元不由得憐憫起章先生來,一個屋檐下兩個女人,叫他如何消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