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孤男寡女除夕夜被困公寓
槍聲是突然響起的,當時東西向的路口正亮紅燈,霞飛路暢通無阻,福開森路上的汽車被交通警察攔下,突然間槍聲突起,人群四散而逃,安南交通警拚命吹著警笛,趙殿元還傻乎乎站著,被楊蔻蔻一把拉低,讓他當心流彈。
下面還在槍戰,手槍發射不絕於耳,趙殿元趴在陽台上向下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福開森路口,車身被打出幾十個彈孔,凄厲的警笛聲一直沒停過,一輛警車從霞飛路方向急速駛來,法租界的巡捕下車與殺手槍戰,他們以汽車為掩蔽,互相駁火,包抄,走位,壓制,互相掩護,看的趙殿元腎上激素分泌,恨不得下場參戰。
公共租界已經名不符實,成為日本人的天下,法租界還具備獨立性,所以重慶特工會選擇在這裡搞事情,法租界巡捕房提高了戒備,一有事情發生,立即派出武裝巡捕支援,槍戰一開,附近道路上,安裝在電線杆上的巡捕電話就響個不停,直到有人接聽才停止,街面上執勤的 警察接到命令,立即拉起長繩,阻隔交通,別管是電車、汽車、黃包車還是行人,全部停在原地,等待檢查證件。
槍聲一起,周阿大就跑了,但是在前面的路口被長繩攔住,所有人都不許動,周阿大故作鎮定,站在原地心驚肉跳,忽然他看到身邊的黃包車夫很眼熟,這不是二層閣的阿鬼么,阿鬼也看看他,打了聲招呼,兩人一起等待巡捕檢查證件。
霞飛路福開森路口,槍戰已經結束,車裡死了一個人,車外躺著兩具屍體,都是被槍打死的,巡捕控制了現場,緊跟著巡捕房政治部的人就來了,檢查了車內死者的身份,是汪政府中央儲備銀行上海分行的一名高級經理人員,車外屍體中有一具是白俄保鏢,另一具是刺客,身上沒有任何證件票據等可以追查身份的線索。
諾曼底公寓樓上,趙殿元還在看著下面發生的一切,楊蔻蔻低聲提醒道:「別看了。」趙殿元會意,離開陽台回屋,他剛進來,樓下的偵探就抬頭四望,一切如舊,諾曼底公寓樓上,鋼窗大開,窗帘飄舞。
偵探看看周圍環境,下令搜查,巡捕們進入周邊店鋪住宅,檢查每一個人的證件,並且進行詢問,如果是沒有正當理由出現在此處的中青年男子,一律拘捕,押回去再行甄別。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很多人被滯留在路上動彈不得,擅自走動就意味著刺客嫌疑,反而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今天是除夕,誰也不想在巡捕房過年,所以每個人都很配合。
周阿大和阿鬼閑聊了幾句,緊張的心情稍微放鬆下來,等了半個鐘頭,終於有人過來查驗證件了,周阿大身上帶著證件,交給一個穿制服的華捕看,巡捕看看證件上的照片,再審視一下周阿大的臉,問他來這兒幹什麼。
「來找事做,我會算賬,以前自己開了爿布店,干不下去……」周阿大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巡捕聽的不耐煩,將證件丟給他,讓他走人,周阿大如釋重負,長吁一口氣,拔腿就走。
一隻手臂橫在周阿大身前,是個穿風衣戴禮帽,面色陰鷙的便衣偵探,周阿大心慌起來,腿不由自主地發抖,那偵探看看他,問他要證件,檢查了半天,隨意問道:「你來找事做?找的哪家店?」
「就是……」周阿大張口結舌說不出來,他不敢瞎編亂造,萬一對方真的去查驗,不就更加坐實自己撒謊么,略一遲疑,就被偵探抓住了紕漏,也不多和他廢話,喝令巡捕拿人,和其他嫌疑人員攏在一起,押上汽車帶回巡捕房進行二次甄別。
周阿大隻來得及對阿鬼交代了一句,讓他轉告家裡,等一歇再回去吃夜飯。
……
長樂里二十九號,今晚的灶披間最忙碌,家家戶戶煎炒烹炸,即便平時節衣縮食,除夕這頓飯也不能將就,周家姆媽做了葷素冷熱八個菜,還有酒釀圓子,八寶飯,小囡嚷著要先吃,被姆媽敲了腦袋,說等阿爺回來一道吃。
夜色更濃,周阿大還沒回來 昨天是打過招呼說晚上可能連夜做賬,那今天除夕總該回來了吧,再等下去,飯菜都涼了,周家姆媽有些焦躁,下樓去等,阿貴嫂也在翹首以盼,兩個女人在灶披間聊著天,等著各自的男人。
阿鬼先回來了,他是拉著黃包車來的,把車撂在門口,進門看到周家姆媽,就說不好了,儂家先生被巡捕房捉去了,把來龍去脈說清楚之後,周家姆媽反倒不擔心了,她知道自家男人老實巴交,作姦犯科的事體絕對不會去做,只是有些膽小,搞搞清爽就能出來了。
阿貴嫂安慰了幾句,和男人上樓吃飯去了,阿鬼重操舊業,終於正幹了嗎,阿貴嫂百感交集,拿出悄悄藏的一壺酒來,阿鬼看了看,搖搖頭說今天不吃老酒了,吃完了飯還要出去做生活,干到明天早晨五點鐘交車。
「今朝就不要去做了,歇一歇。」阿貴嫂心疼男人,阿鬼搖頭,說今晚上跑車的少,可以掙比平時多五倍的錢,歇不得。
吃完了飯,阿鬼又出去拉活兒,走之前給老婆丟下一句話:「你這回得給我生個兒子。」
阿貴嫂明白了男人勤奮的原因,撫摸著肚子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悲。
二樓廂房,周家姆媽和小囡商量著,八寶飯給阿爺留一半可好,哄了半天小囡終於答應了,周家姆媽將每樣菜肴撥出來一些放在一旁,那條清蒸鯉魚象徵著連年有餘,照例是不能動筷子的,等明天熱一熱全家一起吃,把老人和孩子餵飽,周家姆媽坐在窗口打棒針,小囡的虎頭帽,男人的毛衣,都是她用兩根棒針打出來的。
潘家花園張燈結綵,高朋滿座,本來除夕是個中國節日,講究闔家團圓,但是在上海有許多遠離故土的朋友,潘克複將這些人湊在一起,熱熱鬧鬧過個年,倒也新鮮有趣。
章樹齋夫婦帶著孩子也在其中,章夫人精心打扮過,黑斗篷配紅旗袍,富貴而喜慶,大廳內儘是衣冠楚楚,珠光寶氣,不乏軍政高官,日本外交官等顯赫人物,與之前錢如碧當家時不可同日而語。
潘克複穿一身海軍藍雙排扣西裝,頭髮向後背起,春風滿面,端一杯紅酒左右逢源,踱到這邊來,先與老朱聊了幾句,目光落在章夫人身上,轉而面對章樹齋笑道:「章經理,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一番客套之後,潘克複走開,章樹齋留意到夫人臉色不太好看,問她怎麼了。
「不太舒服,我想回去了。」夫人說。
「那我去和潘先生打個招呼。」
「不必,客人那麼多,他哪裡招呼過來。」夫人手扶著腰,眉頭緊皺。
章樹齋無奈,帶著老婆孩子離場,走到門口卻又遇到潘克複,解釋說賤內身體不適,先行告退,潘克複眉頭一挑,說我讓阿寶預備車送送你們。章樹齋說多謝美意,我就住在長樂里,走兩步就到。
「那就不送了。」潘克複舉杯致意,章樹齋一家三口走向花園大門,卻總覺得背後冷嗖嗖的,走到大門口等待保鏢看門的時候,章樹齋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潘克複竟然還站在原地,一直在目送他們。
……
法租界,諾曼底公寓,趙殿元發現發現被困在此處,這個區域戒嚴了,沒有通行證根本出不去,兩人又飢又渴,在屋裡枯坐良久,牆角的座鐘許久沒上弦已經停止了走動,時間彷彿凝滯。
「爐子上還燉著肉。」楊蔻蔻說,肚子咕咕應和了兩聲。
「阿貴嫂會幫忙料理的。」趙殿元說,戒嚴今晚不會解除,看樣子得在這兒過年了,他不甘心就這麼傻坐著,走到廚房裡,一台稜角圓潤的巨大的白色鐵柜子靠牆放著,這就是洋人用來儲存食物的電冰箱了,試著拉開門,趙殿元差點驚掉下巴,叫楊蔻蔻過來,後者的嘴巴也張得老大合不上了。
冰箱里塞滿了食物,各式各樣印著花花綠綠洋文的罐頭,乳酪、培根、牛排、通心粉,捲心菜、洋蔥、胡蘿蔔、檸檬,兩人相視一笑。
這註定是一頓特別的年夜飯,楊蔻蔻也是第一次使用煤氣和平底鍋,手忙腳亂不可開交,用橄欖油煎了兩塊牛排,開了幾個罐頭,煮了一鍋通心粉,裝盤上桌,趙殿元還在餐邊櫃里找到一瓶喝了一半的紅酒,拿了兩支水晶高腳杯,潔白的桌布配上青銅燭台,唯獨白蠟燭有些煞風景,但總的來說,相當的豐盛且極具異域風情。
只可惜,肉是外焦內生,通心粉咬一口也是生茬口,只有罐頭青豆和生洋蔥能吃,連紅酒也是酸苦的,這一點倒是冤枉了這瓶酒,拉菲酒庄1939年的佳釀怎麼會苦呢,只是兩人不懂什麼叫單寧味而已。
楊蔻蔻把通心粉又煮了一遍,然後加橄欖油炒了一遍,牛排切成條,用中式做法炒熟,撒上鹽和胡椒,終於能進嘴了,不知道是食物不新鮮還是吃不慣外國飯,楊蔻蔻吃完就進了洗手間。
過了一會兒,趙殿元聽到浴缸放水的聲音,他擰了擰門把手,反鎖了。
「你別進來,我要洗個澡,這個香皂好香啊。」楊蔻蔻在裡面歡快地說道。
楊蔻蔻實在忍不住要洗個澡,這套公寓房裡她最喜歡的就是洗手間,牆上的鏡子比自己的小圓鏡大多了,抽水馬桶潔白無瑕,坐上去很舒服,而且不必在意被人聽到,在二十九號出恭,必須要控制住聲音避免尷尬,出完要端著下樓去弄堂里的下水道倒掉,怎比伸手一拉來的方便。
還有這搪瓷浴缸,沒人能抵擋在裡面泡個澡的誘惑,平日里洗澡相當麻煩,要準備兩個盆,一個大木盆坐浴,去老虎灶打上一弔熱水,兌上同比例的涼水,一次次上下樓,繁重無比不說,水還不敢用太多,只能淺淺的一層,生怕溢出來流的到處都是,順著樓板縫隙淌到樓下是要挨罵的,洗的時候先用毛巾蘸水在身上揩一遍弄濕,再蘸著肥皂搓老坑,最後把毛巾在另一個小盤裡漂洗乾淨,再蘸清水把身上擦一遍就算洗完了。
而眼前這個浴缸,可以整個人躺進去,打開水龍頭,自動流出溫度適宜的熱水,法國香皂香氣襲人,毛巾潔白柔軟,楊蔻蔻把全身衣物除盡,跨進浴缸,把自己浸泡在泡沫中,享受著四十度熱水無死角的撫慰,舒服到熱淚盈眶。
這人間,還是值得多活幾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