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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神秘禮物

  二層閣是搭建在一層天花板和二層地板之間的一個夾層,面積只佔樓面的三分之一,沒有窗戶,連腰都直不起來 ,是石庫門房子中位置最差的所在,租金也最低,毫無疑問,阿鬼兩口子是二十九號最窮的,也是地位最低的一家。

  正所謂笑貧不笑娼, 只要能撈到錢,別說倚門賣笑,就是坑蒙拐騙,賣國求榮也沒人笑話,唯獨阿鬼這樣沒本事賺錢還大老婆的窩囊廢沒人瞧得起,阿鬼也不需要別人拿正眼看他,他只需要每天用一斤燒酒把自己灌得爛醉就行了。

  阿貴嫂在外面訴了半天苦,還是做了夜飯,端進二層閣給男人吃,阿鬼吃了飯,將手一伸:「鈔票拿來!」可憐阿貴嫂每天做髮網疊錫箔幫人倒馬桶辛辛苦苦掙得幾個小錢,吃飯都不夠,不想給又不敢,一邊說著沒錢沒錢,一邊從貼身小衣服里掏出幾張零鈔來,阿鬼撲過來將老婆身上的錢搜刮一空,拍拍屁股下樓去了,只留下荒腔走板的唱音:「一馬離了西涼界……」

  這是耍錢去了,阿貴嫂攤上這樣一個不成器的男人,滿腹苦水倒也倒不出,默默撫摸著肚皮發愁,三劑偏方服下了,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阿鬼一整夜都沒回來,早上六點鐘終於回來了,阿貴嫂整宿沒睡著,眼睛哭得通紅,看到男人回來,嚇得蜷縮起來,阿鬼輸了錢一定要打人的,可這回男人竟然破天荒的沒打她,反而摸出一堆零鈔和銅元往桌上一丟,居然比昨晚拿走的還多了些。

  「拿去買米。」阿鬼撂下一句話,鑽進被窩睡了。

  這麼多年來,頭一次見到回頭錢的阿貴嫂莫名惶恐,難不成浪子回頭,阿鬼開始正幹了?

  阿鬼呼嚕打得震天響,阿貴嫂收了錢也不敢留,趕忙去米鋪買早市米,老百姓不信任手上的中儲券,錢一到手就趕緊花出去,用章先生的話說,市面上流通的錢多了,就「膨脹」了,錢也就不值錢了,所以米價天天漲,月月漲,晚上的價格就會比早上的貴,而且還不是周邊的太倉、常熟米,有錢也只能買到進口的暹羅米,這種米易碎,難吃,即便如此,也得靠搶才能買到。

  男人要在外面奔忙掙錢,買米是女人和老人的活兒,長樂里沿街就有一家米鋪,人圍的里三層外三層的,沒有排隊之說,全都擠成一堆,拿著鈔票就米口袋的手密密麻麻伸到米鋪里,買一次米如同打仗,阿貴嫂和周家姆媽並肩作戰,雙雙凱旋而歸,從米鋪出來,看到一個乞丐蹲在地上,一粒粒的撿著米鋪裝卸時漏掉的些許碎米粒,兩認對視一眼,念一聲阿彌陀佛,日子再苦,總有比自己還苦的。

  「我認識一個跑單幫的,從崇明鄉下販米到上海來,跑一次就能賺足半個月的飯錢。」周家姆媽說,「就是太辛苦,被巡捕抓到打個半死,。」

  阿貴嫂說:「那阿拉也可以去跑啊。」

  周家姆媽說:「不來塞,婦道人家背不動許多米,要能去,阿拉早去跑了。」

  阿貴嫂說:「周先生是掙大錢的人,怎麼也輪不到儂去跑單幫。」

  提到自家男人,周家姆媽還是有些小小的得意的,周阿大雖然比不上吳周兩位,但是比起阿鬼,比起田飛,甚至比起閣樓小趙,都要體面三分。

  兩個婦人有說有笑,拎著米口袋回家了,二十九號的鄰居們卻剛開始一天的勞作,吳先生繼續去巡捕房當差,章先生依然去他的火油公司上班,周阿大今天沒再穿西裝,換上長衫去了愛多亞路上的中南旅社,這是畢先生留給他的見工地址。

  周阿大剛走進中南旅社,就有一個氈帽漢子湊過來問他,是不是找畢先生的,不待回答便努嘴扭頭,在前面引路,上二樓敲開一扇門,這是個套間,外間擺著麻將桌,四個人正在打牌,齊刷刷回頭看周阿大,那眼神簡直要吃人,周阿大感覺進了強盜窩,這時內間門開了,畢先生笑吟吟走出來,握住周阿大的手說:「歡迎,歡迎加入。」

  畢先生的手很有力氣,手指上老繭粗硬,做小生意的人對風險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周阿大感覺對方的架勢不像是做正經買賣的,正想找個託詞離開,畢良奇緊握住他的手不撒開,說來了就是自己人,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幫兄弟……周阿大腦子嗡嗡的,一個字也沒聽清,當畢良奇將二百元鈔票塞在自己手裡時才恍然猛醒。

  賊窩又如何,好歹能掙錢養家,只要不做傷天害理的事體,上對得起菩薩,下對得起良心,將就將就吧,自己三十大幾快四十歲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手無縛雞之力,現在這個世道,最難混的就是這種只會單一手藝,又拉不下臉的中年人,再不拿錢回家,屋裡廂就要斷炊了,為了這二百塊錢,暫且忍一下。

  畢先生始終沒說他們是做什麼生意的,彷彿幾個人聚在一起只為了打牌,他慫恿周阿大也上桌耍一會兒,周阿大把手擺的像電風扇,說自己從不會打牌,畢先生笑笑也不強求,周阿大在旁邊看了一陣,這幫人不像是職業賭徒 ,也許只是閑的無聊打發時間吧。

  中午,畢先生打電話讓餐館送了八個菜,一份湯,另有兩瓶白酒,大家悶頭吃起來,周阿大裝了一碗白飯,坐在角落裡慢慢吃,畢先生倒了一杯酒塞在他手裡:「喝。」

  「阿拉不會吃酒。」周阿大推辭。

  「喝著喝著就會了。」畢先生很堅決,旁邊幾個人也停下筷子冷冷看著新加入的成員,周阿大在他們無聲的逼視下只好喝了這杯酒,畢先生才轉怒為喜:「這樣才對嘛。」

  周阿大確實不勝酒力,一杯酒下肚臉就紅了,畢先生沒有繼續勸酒,他們一幫人又吃又喝的,一直到天黑,周阿大想回家,畢先生說今天別回了,明天幹完活再回去。

  「家裡沒米下鍋了,明天就是除夕……」周阿大話沒說完,就被畢先生打斷:「說過了,明天讓你回去。」

  當晚周阿大就住在了中南旅社,第二天是除夕,依然沒有什麼活計,浪費了一個白天,傍晚時分,畢先生掀開窗帘看了看,又看看懷錶,說可以出發了。

  一個人從床底下拖出一口皮箱,打開箱子,裡面全是手槍和子彈,他們各自拿了一支槍,拉動套筒,檢查撞針,裝彈,把槍藏在衣服里,動作熟練,看樣子經常干這個,周阿大兩股戰戰,畢先生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差點把他嚇趴下。

  「實不相瞞,我們是青年救國會的人,等一歇要去執行一個賣國賊,你的任務很簡單,站在街口轉角,手拿報紙,看到警察就把報紙放下,聽明白么?」畢先生兩隻手抓著周阿大的肩膀,語氣緩慢而溫和的下著指令,兩人面對面,畢先生身上散發出烈酒和煙草混合的味道,那是強勢的中年男人的味道,周阿大心中萬馬奔騰,知道躲不過去了,只得點點頭。

  「你一定想問,為什麼是你。」畢良奇說,「我可以回答你,因為你是中國人,是中國人就有義務抵抗外虜,這是你的責任,干好了,有獎勵,臨陣脫逃的話,軍法從事!」

  周阿大點頭如搗蒜,好好的怎麼就軍法從事了,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小生意人啊,招誰惹誰為了二百塊把自己搭進去了。

  此時後悔已經晚了,刺客們整裝待發,周阿大也拿了自己的武器,一張申報,跟著畢先生上了一輛電車,一直開到霞飛路和福開森路交叉處,在這裡下車,周阿大拿著報紙混在人群中,假裝看報紙,兩隻眼睛卻盯著遠處,這裡是法租界的西區,巡邏的警車會從東面開過來,站在路口老遠就能看到。

  畢先生走了,其他同夥藏在何處,周阿大也看不到,他開始緊張,額頭上流下汗來,想跑,兩隻腳卻挪不動,生怕自己一動,子彈就打過來,就軍法從事了。

  二路電車駛來,趙殿元和楊蔻蔻下了車,雙雙面對位於馬路夾角位置的諾曼底公寓。

  「好美。」楊蔻蔻站在路邊,仰望諾曼底公寓,她不懂什麼叫做法蘭西文藝復興風格,什麼叫貫通式腰線,什麼叫古典主義三段區劃分,她只看到灰色的仿石牆和紅磚樓面,窗戶上的花朵,黑色的鑄鐵欄杆,貫通的長陽台,她只看到一艘圓潤的,宏偉的正啟航的巨輪。

  「裡面也很好看。」趙殿元說,拉起楊蔻蔻的手,「走,我帶你進去。」

  「這就是你說的神秘禮物么?」楊蔻蔻咯咯笑道,兩人飛奔過去,諾曼底公寓的底樓是老歐洲騎樓設計,一個連一個的拱形門洞下,是咖啡館和酒吧,以及公寓的大門。

  高級公寓門禁森嚴,但趙殿元為了今天早就做了詳盡的準備,他花了一壇黃酒的代價賄賂了守門人,說帶女朋友來參觀一下,總歸是無傷大雅的,再說公寓里一多半的住客都人去樓空,剩下的也人心惶惶,沒人在意陌生人的闖入。

  兩人走進大堂,滿眼一片金黃色,牆壁和地磚都是金黃的,電梯門是金黃的,盤旋而上的樓梯也是金黃一片,趙殿元帶楊蔻蔻進了電梯,看著指針一點點轉動,最終指向他們要去的樓層。

  夕陽從鋼窗外照射進來,馬賽克地坪光燦燦的,四周空無一人,一扇扇房門緊閉,趙殿元放輕腳步,直奔最西頭的大套房,在門前掏出鑰匙,德國彈子鎖應聲而開,西風撲面而來,正是那間主人甚至來不及關窗就被抓進集中營的房子。

  楊蔻蔻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打蠟的地板上有些塵埃,許久沒人打掃過了,傢具全部是歐式的,一架鋼琴靜靜立在中央,餐邊櫃里擺著水晶酒杯和純銀刀叉,上面還放著鏡框,相片上是一對金髮碧眼的夫婦和可愛的孩子。

  「偷偷進別人家,不好吧。」楊蔻蔻說。

  「只是暫時參觀一下,什麼都不動。」趙殿元說。

  「好吧,謝謝你的禮物。」楊蔻蔻像個好奇的孩子一樣到處參觀,走進洗手間的時候,兩個人都震驚了,真的有浴缸,有抽水馬桶,連熨衣板都有,打開水龍頭,一股熱水汩汩流出,不需要去老虎灶打熱水,不需要早上提著馬桶下樓,不需要竊竊私語以防隔牆有耳,熱水升騰起的氤氳讓兩個人都沉醉了。

  「什麼時候我們才能住上這樣的房子。」楊蔻蔻嘆息道,擰上了水龍頭。

  「去陽台看看。」趙殿元說,順手從餐桌旁拎了兩把靠背椅,放在大陽台上,眼前是西向的霞飛路,兩排法國梧桐樹葉凋零,周圍林木掩映下是洋房的樓頂,霞飛路上車水馬龍,電車駛過,車站站滿了人,一個手拿報紙,東張西望的人,正是二樓鄰居周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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