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女刺客與七音子
1942年的冬天特別冷,聽收音機里說,去年夏季中原大旱,秋糧絕收,今冬河南已經出現了嚴重的飢荒,但在遠東最大的城市上海,一切都沒那麼糟糕,三馬路華商證券交易所內,依然摩肩接踵,熱氣騰騰。
唯有周阿大的心是涼的,他的飛達股票已經跌到成本價以下,現在出掉等於割肉,他下不了這個狠手,心想再等等,只要不賣,總會有漲回來的一天,其他股票嗖嗖的往上竄,周阿大忍不住算了一筆賬,如果現在出掉飛達,追永安公司的股票,應該能把損失挽回,還能賺上一票,就看自己有沒有這個壯士斷腕的決心了。
在斷腕之前,周阿大還想再給飛達留個機會,同時也是給自己留個機會,畢竟一進一出很麻煩,稅金傭金都是不菲數字,交易所人太多,登記交割排隊時間也很久,股市瞬息萬變,以不變應萬變才是硬道理。但是等了一上午,飛達還是逆市下跌,讓人絕望到不行,按照自己分析的理論,這不應該啊。
周阿大本來不抽煙的,但是做股票之後就忍不住想抽一支緩解壓力,在交易所門口吃香煙的時候,他聽到背後幾個人在嘀咕,說潘克競病重送醫,周阿大驚呆了,連香煙都忘記抽,怪不得飛達暴跌不止,恐怕還有的跌,他現在不再猶豫了,立刻進場將手上全部飛達股票賠本賣掉,迅速買進永安。
剛完成交易,股市盤面就變了,水粉牌子上飛達的股票開始穩步上升,大筆的買盤湧入,瞬間就超過了周阿大剛才的賣價,而剛買入的永安則開始回調,比他的買價低了許多,這一來一回,就賠掉他上萬塊。
休市鐘聲響起,周阿大心情很糟,想到虧掉的錢他就痛不欲生,為了懲罰自己,連電車也不捨得坐了,一路走回長樂里,老婆學了一道新菜響油鱔絲,向他炫耀說是從鄉下人手裡買的鱔魚,周阿大沒好氣回了一句:「最近生意不好做,以後少吃點葷腥。」
周家姆媽是個多心的人,想到丈夫這段時間神神秘秘的,雖然拿回來的錢多了,但也變得很古怪,不再穿長衫布鞋,而是學人家穿西裝打領帶吃香煙,還不讓自己過問布店的生意,問他什麼就語焉不詳的,還經常魂不守舍,莫不是外面有了小的!她一聲不吭,等夜飯吃完,小囡哄著困著,才開始發難,周阿大本來就焦躁不堪,老婆找茬吵架,更激起他的煩悶,兩人先是低聲爭吵,繼而放大音量,無所顧忌,整個二十九號的鄰居們都聽到周家姆媽在嚷嚷,周阿大儂這個陳世美,有了錢就要納妾,儂不是人,是狗,忘恩負義的黃狗!
鄰居們出門探頭探腦,蘇州娘子和阿貴嫂去勸了一番,最終以周阿大憤然離家和周家姆媽捏著手帕哭哭啼啼告一段落。
女人們繼續開解寬慰周家姆媽,扯著扯著就開始罵各自的男人,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有錢就變壞,只是沒想到連周阿大這樣的老實人也學會在外面搞花頭了。
「勿會呀,儂家周先生蠻老實格好人。」阿貴嫂說。
「啥么子勿會,吾看伊就是變心了。」周家姆媽繼續哭。
「男人都一樣,傷陰鷙的。」蘇州娘子說。
阿貴嫂忽然想到自家男人,嘆口氣說:「阿拉男人倒是不搞花頭,吾倒是寧願他出去搞七捻三,只要能拿鈔票回來。」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蘇州娘子和周家姆媽交換一下目光,頓時明白了阿貴嫂的苦楚,這可比她倆的痛苦更深,一時間周家姆媽頓時輕快起來,話題也轉移到阿貴嫂的肚皮上,三個女人將聲音壓到最低,一致認為現在這個情形不好養小囡的,最好能吃一劑中藥打掉。
「阿拉知道一個神醫,蠻靈的。」蘇州娘子說,忽而壓低聲音,指了指樓下方向,「吳家大小囡,生毛病了……」
吳伯鴻和劉素珍的長子吳麒,經歷過綁票事件后確實出了點問題,到底是年幼的孩子,被擄走蒙眼關押,還斬了一根手指,外傷好醫治,內心的創傷卻無葯可醫,學是沒法繼續上了,孩子變得木訥寡言,膽小怯懦,時刻需要人陪著,動不動就哭,為此他們兩口子沒少想辦法,西醫中醫都看過,都解決不了,只能寄希望於鄉下的巫醫大仙兒。
這個巫醫大仙兒,也是蘇州娘子給介紹的。
夜已深,周阿大還在弄堂里晃悠著,他苦悶的心情無處排解,只能一支接一支的抽香煙,很快半包煙抽完了。
弄堂口有一家煙紙店,顧名思義,以賣香煙和草紙為主,也經營針頭線腦、蠟燭肥皂,一大早就開門,半夜也不歇業,就算上了門板,屋裡也住著人,敲開就能買東西,煙是論支零賣,草紙也可以單張單張的買,周阿大走到煙紙店門前,遇到一個挺眼熟的中年男人,似乎在哪裡見過,男人先沖他打個招呼,說先生看著面善,是不是儂也做股票啊。
周阿大恍然大悟,這個人經常出現在交易所,怪不得眼熟,關於股票的共同話題迅速拉近兩個中年男人,他倆在避風的牆角抽著香煙,聊了半天股票和戰爭,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
閣樓上,趙殿元忍不住把玩著轉輪手槍,他將子彈一枚枚退出來,拿著空槍比劃著,這把槍的扳機力量很大,如果不把擊錘提前扳起的話,用食指扣動還挺費勁的,啪的一下,是擊錘砸下去的聲音,緊跟著門開了,楊蔻蔻面色狐疑站在外面,顯然是空槍聲驚動了她。
沒等趙殿元解釋,楊蔻蔻就走進來拿過槍,先檢查彈巢內有無子彈,掂了兩下,丟還給他:「七音子,不好用。」
趙殿元訕訕的撓頭。
楊蔻蔻又說:「如果你不想殺人,就別亮傢伙,明白么?」
這是來自女刺客的言傳身教,趙殿元虔誠地點頭。
楊蔻蔻沒問趙殿元為什麼要買槍,這是明擺著的事兒,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要為了自己殺人,在那一瞬間,對於使命,對於理想,她差點就動搖了。
「會用么?」楊蔻蔻又拿起來那支她很不屑的七音子。
「會,三點一線。」趙殿元脫口而出,如同踴躍回答老師提問的優秀學生,「閉上左眼,用右眼瞄準,缺口,準星,目標,一條線串起來。」
「那都是書本上教的廢話。」楊蔻蔻舉起槍,正色道,「用手槍巷戰,往往就是五步之內見分曉,握槍的時候手臂別伸太長,夾在身體旁,用你的雙眼瞄準,大致對著人身子打就行,最重要的是心不能亂,一亂就打不中,第二,遇到對手也有槍,要邊走動邊開槍,讓他打不中你,唉,好的槍法是拿子彈喂出來的,教你這些又有什麼用。」
小餛飩的叫賣聲傳來,楊蔻蔻瞬間從冷峻女刺客變成饞嘴女學生,鬧著讓趙殿元買兩客來嘗嘗,吃宵夜已經成為他倆的保留節目,趙殿元甚至懷疑挑擔子的小販是故意每天都來叫賣的,但他還是很開心的吊了籃子下去,等小販下餛飩的時間,兩人並肩站在老虎窗前,不約而同地遙望潘家花園。
潘家花園,燈火黯淡,隱約可見巡邏的保鏢和狼狗,最近圍牆上拉了電網,更加難以接近了。
吃著小餛飩,趙殿元忽然說要送給楊蔻蔻一份神秘的禮物,但是要在除夕夜才能揭曉。
「誰稀罕。」楊蔻蔻哼道。
宵夜過後,兩人各自回房歇息,也各自難以入眠,趙殿元睡不著是因為他陷入經濟危機,以前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現在一個人掙錢兩個人吃飯,楊蔻蔻的房租也是自己在負擔,光是每個月花在吃住上的開支就佔到月薪的八成,年輕人談朋友不得隔三差五買些禮物,這樣下來,一個月薪水根本剩不下,攢不下錢,拿什麼去還七音子的賬,
做電工的收入有限,實在不行的話,不如學人家兼職,業餘再打一份工,想到這兒,趙殿元豁然開朗,他完全可以將下班之後的時間利用起來,比如去拉黃包車,或者打更,看夜,都能增加一些進賬。
楊蔻蔻輾轉反側,索性爬起來眺望潘家花園,她手上有一張紙,記錄著進出潘家花園的汽車牌號,保鏢的換崗時間,巡邏班次,配備武器,這都是這段時間做的功課,她甚至制定了幾個混進潘家花園執行刺殺的計劃,但沒有一個能落到實處,別說刺殺成功順利脫身了,就算她和趙殿元加在一起,也闖不進潘家花園的大門。
……
一天天過去,轉眼就到了二月中旬,春節將近,街頭巷尾已經隱約有爆竹聲響。
漢口路證券市場,周阿大終於將剩下的錢從股票市場上撤出,算是全軍盡墨,鎩羽而歸,他一遍又一遍的復盤自己的操作,覺得沒什麼毛病,可就是每一步都差了那麼一點,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幾萬塊血汗錢就這樣打了水漂,不對,打水漂還能見個水花,炒股連個聲音都聽不到。
那個在長樂弄堂口煙紙店遇到的中年男人叫畢良奇,他和周阿大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成了朋友,眼見著朋友落難,怎麼能不伸出援手,畢先生請周阿大到一家普羅飯館小坐,叫了幾個小菜,一壺紹興加飯,邊吃邊談,他說自己正在籌劃一個大買賣,需要賬房一名,每月兩百元薪水,管吃住,問周阿大有沒有興趣。
「不必急著答覆,回去考慮一下,想好了到這裡找我。」畢先生留下一張名片,會了賬先走了。
桌上還剩下許多菜,周阿大沉吟良久,還是讓跑堂的將白斬雞和油煎臭豆腐包起來帶走,路上看到賣火腿肉粽的又買了兩隻,回到家裡,夫妻倆還彼此不講話,周阿大把帶來的菜肴擺在桌上,哄小囡吃火腿肉粽,不經意的對老婆說:「布店關張了,我換了一家店做賬房,年後去上工。」
周家姆媽早就想找個台階下了,那天吵過之後她細細思量,丈夫確實不會在外面搞花頭,應該是冤枉他了,聽了這話,淡淡回應:「儂做主就好。」
忽然外面傳來吵架聲,周家姆媽聽出是阿貴嫂的嗓音,急忙出門幫忙,原來是九號的鄰居嫌阿貴嫂亂倒藥渣不吉利,兩下吵了起來,恰好阿鬼從外面踱了回來,大冷的天敞著棉袍的前襟,吃的醉醺醺的,見老婆和人吵嘴,在旁聽了半天,忽然大怒起來:「儂有鈔票煎藥吃,不給我買老酒吃!阿拉請儂吃生活!」說著一巴掌打過去,阿貴嫂被打的一個踉蹌倒在地上,這下九號鄰居反而看不下去了,嘴也不吵了,還和周家姆媽一起拉著阿鬼不讓他繼續打人。
「嘖嘖,造孽哦!」周家姆媽說,「阿貴嫂懷了身孕的,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阿鬼高高揚起的手停在半空中,罵了一聲冊那,悻悻地進了二十九號,爬進暗無天日的二層閣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