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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孤島陷落

  盼什麼來什麼,趙殿元心心念念想帶著楊蔻蔻登高眺遠,機會就來了,廠里接了一個沙遜大廈頂樓修理煙囪的活兒,趙殿元搶著接了這個活兒,回去之後和楊蔻蔻一說,兩人都激動的一夜沒睡好,次日一早天沒亮就起來整裝待發。

  家家戶戶刷馬桶的時候,兩人已經出發,清晨的空氣是冷冽的,空氣中漂浮著生煤球爐的味道,醬紅色的電車從冬季的薄霧中駛出,猶如海底的潛艇,鈴鐺在響,報童飛奔著兜售報紙,車上人不多,特務們這個時段還在睡大覺,不會來打擾好心情,趙殿元眼角的淤青還在,懷裡揣著飯盒和望遠鏡,想想在沙遜大廈樓頂野餐,他的嘴角就忍不住勾勒出幸福的弧度。

  沙遜大廈是外灘最高的樓,高聳的灰色花崗岩建築頂著一個巨大的墨綠色金字塔形帽子,特別容易辨認,這個時間點,洋行職員們還沒開始上班,大門口冷冷清清,趙殿元是從後門進去的,管理員認識他,又看了看帽檐壓低,穿著工裝褲的楊蔻蔻。

  「這是我的助手。」趙殿元解釋道。

  管理員木然的面孔沒有一絲表情,繼續看報紙。

  趙殿元帶著楊蔻蔻上了電梯,兩人忍住笑,竊喜不已,電梯飛速上升,趙殿元講解道,大廈下面幾層是荷蘭銀行、華比銀行和沙遜洋行,中間是華懋飯店,最上面是沙遜先生自己的私宅,據說是全上海最豪華的住宅。

  「那我們可以進去參觀么?」楊蔻蔻睫毛閃動。

  「恐怕不行。」趙殿元略有遺憾,電梯繼續上行,叮的一聲停下,兩人出來又轉了幾道樓梯,打開一扇門,眼前豁然開朗,江風呼嘯,整個上海展現在眼前。

  沙遜大廈七十七米高,極目遠眺,似乎連海都能看得見,兩人站在大廈天台東南角,腳下是外灘馬路和黃浦江,江上白帆如鯽,軍艦橫陳,江對岸的浦東一望無垠,陸家嘴沿岸全都是貨棧和碼頭,再深處是住宅、村落、農田阡陌,炊煙裊裊。目光轉向南,是南市老城廂,古老的,青灰色的上海縣城牆依舊在,戰爭的痕迹已經修補的差不多了,密密麻麻全是灰色和紅色的屋頂,街巷狹窄,煙霧騰騰。向後看,那是真正的上海,是十里洋場,城開不夜的上海灘,是混居著華人、英美法人,印度人、白俄和猶太人的冒險家的樂園,西式大樓和中式民居鱗次櫛比,參差有度,汽車往來穿梭,黃包車和行人密密麻麻,城市已經蘇醒,進入了新的一天。

  趙殿元拿出工具準備幹活,叮囑楊蔻蔻不要亂跑,在這兒乖乖看就好了。

  「曉得啦。」楊蔻蔻拿起望遠鏡,看到平日里熟悉的建築,就忍不住大呼小叫,喚趙殿元來辨認是不是那棟樓。

  「對,沒錯。」趙殿元接過望遠鏡確認了一下,忽然眼角餘光注意到江面上的動靜,將鏡頭轉過去,停在黃浦江心的懸挂米字旗的軍艦炮口低垂,穿深藍色海軍服的水兵正在列隊下船,登上快艇駛向岸邊,這本是平平無奇的事情,水兵總要上岸的,但今天的情形明顯不對勁,水兵是在刺刀槍的逼迫下離艦的,那些拿槍的兵身上有十字交叉的白色武裝帶,駐虹口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就是這幅打扮。

  趙殿元愕然,難道日本人對英美開戰了?不可能吧,小日本再猖狂也不敢招惹英美吧,但是隨後發生的事情驗證了他的猜測,外灘道路上的車輛和行人開始變得稀少起來,氣氛沉重而壓抑,繼而虹口方向雜音響起,是詭異刺耳的東洋軍樂混雜著引擎的轟鳴聲,重物碾過柏油路的轟隆聲,外白渡橋上空瀰漫著藍色的氤氳,那是大量引擎燃燒柴油後排出的尾氣形成的奇觀。

  先開過來的是日本人的戰車隊,鐵甲猙獰,太陽旗刺眼,遍布鉚釘的鋼鐵怪獸氣勢洶洶軋過外白渡橋,出現在外灘大道上,炮口高揚,不可一世,後面緊跟著摩托車和馬隊,鐵騎鏗鏘,呼嘯而過,最後是黃呢子軍大衣組成的長隊,浩浩蕩蕩,無窮無盡,雄赳赳的外國武夫,如林的雪亮刺刀,高唱著軍歌開進了外灘,開進了南京路。

  趙殿元和楊蔻蔻默默無言的看完了整個過程,彼此對視,發現對方的面孔都是慘白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沒有什麼比眼睜睜看著外敵開進家園更讓人心碎的了,他們連準備好的午餐也沒胃口吃了,草草完成工作,下樓回家,一路所見皆是人心惶惶。

  一進29號後門,就看到各家的男主人都站在門口,神色凝重地交換著消息,突發事件打破了人和人之間的隔閡,29號的男人們都走出各家屋門,大聲聊著時局,除了曬台的小丁不在,連一向白天睡覺的田先生都難得現身了。

  白先生已經登堂入室,公然以二樓大卧室男主人身份出現,他一身香色緞子睡衣,趿拉著拖鞋站在門口,油頭依舊,口沫橫飛:「要阿拉講,日本人和英美開戰,那是雞蛋碰石頭。」

  二樓廂房門口的周阿大點頭稱是:「對格對格。」旁人根本看不出兩家上午剛吵過一場架,周太太和梅英因為瑣事拌嘴鎩羽而歸,自己吵不贏也就罷了,男人更沒出息,別說幫老婆找回場子了,恨不得低聲下氣奴顏婢膝,周太太氣的把廂房門用力關上,只留男人在外面討論時局。

  周阿大不生氣,無論太太怎麼折辱他,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渾身上下透著和氣,做生意的人是講究和氣生財不假,可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周阿大比泥人都不如,似乎誰都能騎在他頭上吆五喝六,也沒什麼主見,別人說什麼他都附和。

  吳伯鴻是公共租界警務處的巡捕,日本對英美開戰之後,原先脆弱的和平關係立即土崩瓦解,作為中國人,他在執法中不可避免的會有一些傾向,以前有英國人護著他,現在全完了,英國人連自己都保不住了,所以今天吳伯鴻沒去上班,在家等著消息,聽了白先生的話,他心裡是願意相信的,卻不開口,只是皺著眉抽煙。

  章樹齋也是彼此彼此,他供職的火油公司是有美國洋行背景的,現在美國人倒台了,他的這碗飯也就吃不下去了,今天剛到公司就聽說日本人開進公共租界的消息,嚇得他當即收拾東西回家,打開收音機收聽消息,他的看法高屋建瓴:日本人偷襲了珍珠港,摸了美國人的老虎屁股,現在美國人加入戰團,勝負可就難料了。

  「如此說來,勝負的天平反倒是向我們這邊傾斜了一點點。」田飛做出論斷,油膩污濁的眼鏡片今天終於清亮了一些。

  「各位,以後物資可能要更緊俏了。」章先生心善,忍不住給鄰居們提了個醒,戰端一啟,歐美和上海之間的航路怕是要斷,進出口都受影響,手裡握著鈔票遠不如囤積物資來的划算,至於大家聽不聽,做不做,那就是各人的造化了。

  「要阿拉講,舞照跳,馬照跑,日本人來了也得依仗著上海,還能把上海打爛不成?」白先生又說話了,這回所有人都點頭,連剛進門的趙殿元和楊蔻蔻也不例外。

  難得有和鄰居們交流的機會,趙殿元將沙遜大廈上看到的一幕講給大家,聽到日本人軍力龐大,再聯想到幾年前國軍在淞滬一線損兵折將的慘狀,鄰居們無不哀嘆,上海是安全的,可其他地方呢,可整個中國呢。

  大伙兒聊了一陣,意興闌珊,各自回屋,只有周阿大回身推門推不開,敲了兩下沒有回應,便訕訕的下樓出門去了。

  中午連灶披間都冷清得很,好像日本人和英美開戰影響了大家的胃口一般,白先生和梅英倒無所謂,吃了午飯去賭場耍,在小白的攛掇下,梅英覺得在屋裡和太太們打幾毛錢的麻將太過沒趣,滬西到處都是徹夜經營的賭場,耍起來才真叫過癮。

  上了專業賭檯,方顯英雄本色,梅英手氣好的不得了,一連和了幾把,面前籌碼堆成山,白先生慫恿她把賭注押多一點,全押上,梅英正在猶豫,忽然進來四個漢子,面目不善,目光掃視一周,坐到了梅英這張賭檯前,二話不說,掏出沉甸甸的手槍拍在檯子上。

  梅英膽小,嚇得花容失色,兩腿發軟,手捂著胸口走也不敢走,求援的目光看向小白,白先生倒有幾分機靈勁,看得出對方不是沖自己來的,這架勢分明是來敲賭場竹杠的。

  「先生,儂想哪能?」賭場管事的片刻就到了,橫眉立目質問,這年頭槍不算什麼,賭場里配槍的保鏢比街面上的巡捕還多。

  「儂講哪能?」那漢子一副滾刀肉的嘴臉,他就是被吳伯鴻打了一記耳光的阿寶,剛從巡捕房釋放出來,日本人今天開進公共租界,阿寶興奮莫名,從此整個上海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的身份不得水漲船高,去賭場找點麻煩,敲個竹杠,弄點鈔票解解晦氣。

  阿寶不傻,滬西的賭場煙館都是大有來頭的,沒有76號或者日本憲兵隊的背景誰敢做這個生意,他特意尋的一家小賭場,聽說後台不是那麼硬,再說自己胃口也不大,隨便弄幾十上百塊就滿足。

  一幫彪形大漢從天而降,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他們拿下了,四個人重演昨天的一幕,跪在地上垂頭喪氣。

  阿寶亮出身份,阿拉們是滬西警察分局的便衣偵緝,不看僧面看佛面,可人家只是嗤笑,一把雪亮的匕首丟到阿寶面前,讓他給他的小兄弟們打個樣。

  道上規矩,犯了錯就要認罰,阿寶是在場面上混過的,懂得這還是敬酒,不吃敬酒就要吃罰酒了,什麼滬西警察分局便衣偵緝,在人家眼裡狗屁都不是,統統丟進黃浦江汆餛飩,總之這回是踢到鐵板了,阿寶也夠光棍,拿起匕首連句場面話都不說,直接往大腿上攮,一刀下去再一刀,這個名堂叫做三刀六洞,玩得好的只傷肉不傷筋骨血管,玩得不好的話,當場就交代了。

  第一刀下去,阿寶臉色蠟黃,豆大的汗珠滾落,他抽刀,用整個身子的重量壓在刀柄上,不這樣就沒辦法再次攮下去。

  「夠了。」一個聲音傳來,叫停了第二刀,一雙深咖色雕花布洛克皮鞋踱到阿寶面前,厚厚一疊鈔票丟過來:「拿去看醫生。」

  阿寶丟刀,抱拳:「謝不殺之恩!」

  一張名片遞到他鼻子底下:「看你是條漢子,以後有什麼事體,提阿拉的名字。」

  阿寶用沾滿血的手接過名片,他不識字,還是旁人提醒他,這位是大名鼎鼎的潘先生。

  「謝潘先生!」阿寶明白這一刀沒白扎,雖然傷了一條腿,但也抱住了大粗腿。

  梅英和小白全程目睹了這血腥又江湖的一幕,驚的嘴巴都合不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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