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望遠鏡

  潘家的一樓客廳也是舞場,柚木條地板打了蠟,亮的能照見人影,下面裝了和百樂門一樣的進口彈簧,跳起舞來砰砰擦的富有彈性,天花板上懸著水晶吊燈璀璨無比,但這些光亮都不會外泄出去,窗帘用的是厚實的進口毛呢料子,整匹的掛上去,遮光隔聲是其次,重要的是防賊窺視。

  這幾年暗殺案子頗多了些,已經到了老百姓都司空見慣的程度,傅筱庵遇刺,陳籙遇刺,唐紹儀遇刺,汪政府裡面的官,甚至準備落水還未落水的前大佬政要,個個都有喪命的風險,重慶特工和76號在上海大打出手,血流成河,各路梟雄也不遑多讓,四鄉的土匪,太湖幫、紹興幫,渾水摸魚,趁火打劫,報紙上每天都能看到兩三起綁票案,這是上了報紙的,不為人知的還不知道有多少。

  潘家盛名在外,如今雖不如巔峰時期,依舊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被人覬覦也是理所應當,錢如碧雇了四個白俄保鏢,老毛子比幫會中人可靠,背井離鄉的不會做誰的內應,還有一個門房老金,身懷絕技,能雙手開槍,在潘家幹了十幾年,再加上兩條狼狗,十幾個健壯男僕,尋常劫匪還真不敢打潘家的主意。

  日防夜防,家賊難防,錢如碧最擔心的就是坐在對面的這位堂小叔子,可又不能拒之門外,只好虛與委蛇,小心周旋。

  這一局牌打得不清爽,接連被電話打斷,電話是找潘克複的,一個是76號特工總部打來的,還有一個是姓朱的火油商人家眷打來,電話就在客廳沙發旁,潘克複翹著二郎腿談笑風生,雕花布洛克皮鞋悠哉晃動著,直到這邊催促才掛了電話回到牌桌上。

  馮太太打出一張五萬,潘克複轟然推倒面前的長城,等著別人幫他算番的空當,摸出一支煙,在桌子上磕了磕,叼在嘴裡,睥睨著客廳里的眾生,問嫂子:「哪能看不見兒媳婦,叫伊下來打兩圈牌。」

  錢如碧面不改色回道:「伊困特了,明朝再講。」

  潘克複還想說點什麼,馮太太搶過話題,聊起貂皮大衣的事情,這才把場面圓了過去,錢如碧遞過去一個感謝的眼神,這事情是瞞不住人的,瞞一時是一時罷了。

  又是兩圈打完,錢如碧體力不支,要去抽一口大煙才能繼續,潘克複也走出客廳,站在門廊下抽煙,馮太太跟了出來,眉飛色舞道:「儂哪壺不開提哪壺。」

  「哪能?」潘克複眉頭一挑,摸出煙盒打開,馮太太卻不接,反將男人嘴裡的煙接過來叼住,啜了一口,藍灰色的煙霧從嬌紅欲滴的唇里吐出來,徐徐瀰漫開來。

  第二天潘克複就去了報館,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堂侄子的婚禮照原片,照片上的新郎雖然和潘驕有七八分相似,但肯定不是他,新娘子面容姣好,到底是寧波的大家閨秀,潘克複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不聲不響就把婚禮辦了,整個上海灘誰也沒請,這本身就透著古怪,但潘克複大體上能猜到緣由,但是昨天馮太太和自己咬耳朵說侄媳婦也失蹤了,這就有些蹊蹺了,雖然暫時搞不清楚,但直覺告訴他,此事可以做一做文章。

  ……

  對趙殿元來說,今天又是幸福的一天,下班坐電車回家的時候居然巧遇楊蔻蔻,擁擠的電車上,楊蔻蔻拿出在先施百貨買的寶貝給他看,一個精巧的銅皮單筒望遠鏡,可以拉長縮短,鏡頭裡,遠處的摩天大樓清晰可見。

  「等晴天,我帶你去國際大飯店樓頂看跑馬場。」趙殿元說。

  楊蔻蔻饒有興趣的點點頭:「挺好,能看到黃浦江么。」

  「那得去外灘,沙遜大廈,滙豐銀行樓頂上才行,用你的望遠鏡,陸家嘴的一棵樹一根草都能看清楚。」趙殿元說的躍躍欲試,他曾經不止一次登高眺望,但自己看和兩個人一起看的心情和意義是不同的。

  電車在靜安寺路上行駛著,鈴聲響成一串,乘客們上上下下,一如往常,忽然幾個短打氈帽漢子竄上車,靠近門口的乘客紛紛跳車逃走,轉瞬就只剩下十幾個老弱病殘以及被好心情麻醉了警惕心的趙殿元楊蔻蔻。

  上車的這夥人具體屬於76號特工總部還是滬西警察分局並不重要,反正他們都是日本人的走狗,乾的是強盜的行徑,趙殿元怒目而視,上次被搶劫毆並沒有讓他產生畏懼怯弱之心,反而燃起熊熊烈火,他很後悔當時沒能抓住一個人往死里打,哪怕用牙咬也要拉個墊背的,可是當他想到身後的楊蔻蔻時,一腔勇氣又泄了個精光。

  趙殿元並不記得上次那幫人的面目,但對方卻記得他,他們中為首的叫阿寶,早先是住在浦東一個叫春樹浦的小村子,十八歲來到上海做學徒工,因為手腳不幹凈被東家趕出來,坑蒙拐騙什麼都做過,土匪也干過,後來被收編為維新政府的保安隊員,穿著便衣配著手槍,在滬西巡邏執勤,任務只有一個,就是製造恐怖氣氛,擾亂社會治安。

  滬西是個奇葩的存在,租界當局越界築路,造就繁榮的滬西歹土,卻得不到中國政府的正式承認,名義上只能對道路行使警察權,但實際上卻不僅如此,所以和滬西警察局衝突不斷,雙方不止一次大打出手。

  阿寶讓手下勒索其他沒來得及逃走的乘客,自己直奔趙殿元而去,他就喜歡欺負老實人,尤其是帶著女朋友的老實人,當著妻子欺負丈夫,當著兒子欺負父親,對阿寶來說都有別樣的樂趣,比喝四兩花雕還要適意。

  「鈔票~」阿寶搓搓手指,趙殿元巋然不動,阿寶一巴掌打過去,凶神惡煞罵道「江北豬玀!」

  趙殿元拳頭慢慢捏緊,如果是在荒山野嶺中,他完全有把握活活打死這個長著細長脖子的癟三,但這是在繁華鬧市的電車上,對方是帶槍的特務,身後還有四個同黨,自己死不足惜,但要替楊蔻蔻考慮。

  「喲,儂還想打我么,儂是重慶分子。」阿寶瞥見趙殿元的拳頭,很嫻熟的給對方扣上一頂大帽子,重慶分子就是軍統特工,被逮到不過夜就槍斃的,

  幾個手下聽到重慶分子的字眼,頓時一擁而上,開始推搡毆打趙殿元,和上次的情形如出一轍。

  趙殿元只來得及用眼神示意楊蔻蔻快跑,就被一個特務打翻在地,緊跟著七八隻腳輪番踹過來……不知不覺間,電車越開越慢。

  凄厲的警笛聲響起,趙殿元鬆開捂住頭顱的手,看到五個特務正服服帖帖蹲在電車地板上,身後站著一群持槍的租界巡捕,其中一人肩膀上有花,腰佩手槍,正是住一樓客堂間的鄰居吳先生。

  吳先生英明神武,戴著白手套的右手一揮:「統統帶走!」

  特務們灰頭土臉,雖然被租界警察逮捕並不是要命的事情,隔天就會被保釋出來,毛都不會少一根,但終歸有傷顏面,尤其阿寶,輸人不輸陣,彈著身軀掙扎著,罵罵咧咧的不斷問候巡捕們的娘親,尤其對吳伯鴻恐嚇連連,說老子認識你,知道你老婆叫什麼,有幾個孩子。

  吳伯鴻忍無可忍,抬手賞了阿寶一記耳光。

  警車遠去,楊蔻蔻上前扶起趙殿元,幫他擦拭嘴角的血跡,嘆道:「你啊……」

  「多虧你了。」趙殿元說,巡捕一定是楊蔻蔻叫來的,如果不是她,恐怕這回自己不死也要重傷。

  楊蔻蔻叫了一輛黃包車送趙殿元回家,又買了些紗布紅藥水回來幫他處理傷口,斜陽從老虎窗照進來,在楊蔻蔻身上罩了一層玫瑰色的毛茸茸的光影,她把趙殿元的腦袋抱在懷裡,輕輕擦拭傷口,身上的馨香不可避免的飄進趙殿元的鼻孔。

  如果時光停留在這一刻該多好,趙殿元暗想,旋即楊蔻蔻就將他一推:「好了,皮外傷,沒事。」

  「你說,我好好的坐在電車上,怎麼就招來一場飛來橫禍呢,這到底是為什麼?」趙殿元沒話找話,希望和楊蔻蔻在夕陽下多待一會。

  「別說是你,就是國家又如何。」樓梯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響,一顆油膩的腦袋徐徐升起,是田飛,這還是趙殿元第一次見田先生走出亭子間。

  「我們的國家,可曾欺壓過外國,可曾招惹過是非?可是日本為什麼要侵略我們,只因為我們貧,我們弱,我們不團結!」田飛揮舞著拳頭,慷慨激昂,一絲亂髮黏在額頭上,被他瀟洒的撥開。

  「田先生有啥事體?」楊蔻蔻不耐煩的問道。

  「哦,我來問問你,我有一本《金粉世家》你要不要看?」田先生急忙回到正題,揚了揚手裡的小說。

  「我不要看張恨水的小說了,卿卿我我的沒勁,我要看打日本人的。」楊蔻蔻說。

  田飛難掩失望之色:「那我這裡還真沒有……我回去幫你問問吧。」眼看著楊蔻蔻沒有邀請他去前閣樓小坐吃茶的意思,還是悻悻然下樓去了,下到一半又聽到田飛在說話:「梅小姐,我這裡有一本小說儂要不要看一下。」

  「是你寫的么?你寫的我就看。」是梅英咯咯嬌笑的聲音。

  梅英公然帶白先生回來過夜了,太太們的旁敲側擊毫無作用,她終究還是捨不得這個油光水滑皮相好的男人,亂世之中,每個人都朝不保夕,露水姻緣也是好的。

  當晚,29號上下充斥著梅英放肆的嬌喘聲,男人們全都焦躁難安,女人們全都意難平,除了閣樓上的一對。

  趙殿元心中只有楊蔻蔻,梅英的叫聲對他而言僅僅是噪音,而楊蔻蔻則在前閣樓上用新買的單筒望遠鏡眺望潘家花園,心無旁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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