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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拉去做新郎

  在上海,新的一天是由倒馬桶開始的,糞車駛過弄堂的轟隆聲打破黎明的寧靜,家家戶戶的主婦們早已將或朱紫或金黃色的帶著銅箍鐵箍的各色馬桶擺在門口,蘇北來的糞夫嫻熟的將馬桶里的排泄物倒進糞車,再用長柄勺舀些水進去攪拌一下將殘餘物搜刮一空,這些糞車都會在早晨八點之前趕到曹家渡或者打浦橋的糞碼頭,把上海人的糞便用船拉到四鄉去肥田,人糞尿滋養的莊稼成熟收割后,再由跑單幫的帶進上海,換取五洋雜貨,針頭線腦。

  糞車走了之後,主婦們開始刷馬桶,她們聚集在靠近陰溝的空地上,用竹刷加蚌殼清理自家的馬桶,刷完后傾斜放在門口晾曬,這才去生爐子買菜做飯,這時候倘若在外灘的高樓大廈望過來,用舊報紙廢木片生煤球爐的青煙在天空中瀰漫,宛如鄉村的炊煙裊裊。

  趙殿元沒有女人,他只能自己洗刷馬桶,而且廚房裡擺著的八個煤球爐里也沒有屬於他的,單身漢不需要生火做飯,在大餅店和普羅餐館里就能解決一日兩餐,此刻他站在老虎窗前,眺望弄堂東側潘家花園裡冬日的鬱鬱蔥蔥,潘家花園的主人叫潘克競,寧波人,洋行買辦出身,開過輪船公司和麵粉廠,他把自家豪宅設在平民弄堂里是出於安全的考量,有幾十戶人家在旁,總比那些愚園路上孤零零的洋房別墅強些。

  潘家花園的門牌號碼是長樂里77號,嚴格來說也算長樂里的居民,但大家很少能見到潘家人,只是偶爾看到一輛鋥亮的奧茲莫比爾牌小轎車來往於弄堂之間,窗帘低垂,行色匆匆,不識廬山真面目。

  趙殿元無法想象潘家花園裡的生活,那是一個遙遠的世界,就像閘北棚戶區的貧民永遠無法住進石庫門房子一樣,單憑勞作,他是永遠不能住進花園洋房的,只能偶爾想象一下裡面的精彩。

  吃完早飯,趙殿元從閣樓下來,房子里充滿了煙火氣息,二層閣的大煙鬼還沒起床,亭子間的文化人也在酣睡,二樓前房的闊太太大約在梳洗打扮,後房的一家人已經在熱熱鬧鬧吃早飯,樓下灶披間里,一排煤球爐上煮著食物,二房東太太用蘇州話和他打了聲招呼,前後課堂間住的都是體面人,前客堂的先生是租界巡捕,這時候還沒下工,后客堂的先生在洋行做職員,正對著鏡子往臉上抹肥皂沫預備刮臉,趙殿元和每一個鄰居點頭致意,道聲早安,出門上工。

  趙殿元原先在和記營造廠做工人,戰爭爆發后營造廠沒了生意,轉而做修理工人,他會修理電器,會疏通管道,會架設線路安裝設備,還會說幾句洋涇浜的英語和日本話,再亂的世道,也餓不死他這樣的能工巧匠。

  電車從滬西進入租界,閘口處有沙包堆成的堡壘,穿卡其色呢子軍裝的英軍背著刺刀槍駐守,穿黑色制服的印度巡捕面無表情,再往前就是靜安寺路,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經歷昨夜雨打風吹,不免又凋零了許多,遠處地上倒伏著一具彷彿死狗的屍體,不知道是重慶還是76號的人,租界的管理日漸粗疏,前日被當街打死的,今天竟然還沒有人來收屍。

  今天的活計很簡單,去跑馬廳路上的仁濟育嬰堂裝電保溫箱,趙殿元提著工具箱來到育嬰堂,遠遠就看到空中懸挂著無數條尿布,五顏六色上千條總有,堪比萬國旗幟,育嬰堂門前一群閑人袖著手看熱鬧,天井裡放著一口薄木板釘的棺材,裡面裝著三具草苫包裹的嬰兒屍體,從閑人們的交談中得知,育嬰堂門口本來有一個砌在牆上的大抽屜,專門用於接收棄嬰,通常窮人家會在拂曉時分悄悄將丟棄的嬰兒放在抽屜中,冬日嚴寒,太多窮人家養不起孩子,育嬰堂的抽屜不夠用,他們就把嬰兒放在門前水門汀地面上,等到發現已經凍死了。

  育嬰堂的總務主任派了一位工友帶趙殿元去幹活,工友抱怨說仁濟育嬰堂是光緒朝時候建立的,房屋和傢具早已陳舊,如今每天都收到起碼三四十個棄嬰,更加不敷使用,幾個修女嬤嬤和十幾個奶媽根本照顧不過來。

  來到保溫房準備幹活,趙殿元剛拿出工具,忽然驚鴻一瞥,窗外熟悉的身影閃過,他起身望去,正是早上不辭而別的楊蔻蔻,系著圍裙,抱著兩匹白布匆匆而過。趙殿元丟下手上的活兒追過去,進了一個大通間,只見數百張小鐵床橫平豎直的排列,嬰兒們嗷嗷待哺,哭聲震天,幾十個系著圍裙的女孩忙碌奔走,沖煉乳、換尿布,哪還能找到楊蔻蔻的影子。

  一個修女嬤嬤將趙殿元趕了回去,他只能向工友大哥打聽情況,工友說那些女孩子都是兩江女子師範學校的女童軍,在她們女校長的帶領下前來支援的。

  「其中有一個叫楊蔻蔻的么?」趙殿元問。

  「那就不清楚了。」工友搖搖頭,又說人手還是不足,這些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不會照顧孩子,還是得上了年紀當過母親的婦人才合適,除了看護婦,還需要大量縫紉和洗滌工作需要人手。

  原來楊蔻蔻是女童子軍,揭開謎團之後,趙殿元欣慰而失落,欣慰的是楊蔻蔻有處可去,有人照管,失落的原因是在他心裡女學生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或許只是和家裡人鬧彆扭跑出來的吧,趙殿元這樣想,等他幹完活拿了錢出來,育嬰堂的大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隊,全是來募捐的市民,現金、布匹、小床小被、煉乳藥物,租界里窮人多,富人也多,三百萬人口裡,有善心有能力的也不在少數。

  下午,趙殿元去別處幹活,卻總心不在焉,回到廠里終於還是忍不住找老闆預支了工錢,來到仁濟育嬰堂捐了,他心底存了個念頭,想著能再見到楊蔻蔻便是有緣,可是嬤嬤沒讓他進育嬰室,還說根本沒有叫楊蔻蔻的女童軍。

  又過了兩日,趙殿元忽然有機會再去仁濟育嬰堂維修保溫箱,這回他滿懷希望,可是只見到一群群穿白衣的女孩,和上次那班女童軍的裝束明顯不同,問工友,答曰這是生生護士學校的學生,她們代替了女童軍的工作。

  ……

  第三次見到楊蔻蔻是虞洽卿路上,她坐在一輛奧茲莫比爾小轎車裡迎面而來,電車上的趙殿元一眼就認出了她,雖然她換了考究的毛呢大衣,梳妝打扮的像個美艷的少婦,但趙殿元非常確定這就是楊蔻蔻,可惜對方的視線始終沒有朝向電車,小轎車在前方小轉彎進入大馬路,兩人再次擦肩而過。

  趙殿元從電車上跳下來,拔腿就追,全國都在打仗,上海卻畸形的繁華,南京路上熙熙攘攘,人潮人海,高樓大廈張燈結綵,聖誕樹披紅掛綠,櫥窗內琳琅滿目,大街上貂裘禮帽,西裝大衣,白俄猶太,外國海員,爵士樂、警笛聲、汽笛聲響成一片,那輛小轎車頂著人流停在先施百貨門口,趙殿元遠遠看著司機下車開門,楊蔻蔻下了車,挽著一個中年男人的手進了百貨公司。

  音樂震耳欲聾,塗著白鼻子的小丑當街表演著滑稽戲,趙殿元站在原地,心中的火花逐漸黯淡,熄滅,繼而變得冰冷,他不知道楊蔻蔻經歷過什麼,從流離失所到坐在小轎車裡招搖過市只用了不到一周時間,這並不奇怪,在上海這塊神奇的土地上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楊蔻蔻也許是野雞變鳳凰,嫁入豪門做了姨娘,也許本來就是富家千金,短暫落難后恢復了身份地位,總之從此人海茫茫是路人。

  趙殿元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去的,他木然的走著,上了一輛電車,電車沿著靜安寺路向西行駛,中途上了一幫戴鴨舌帽的彪形大漢,一個個腰間鼓鼓囊囊,滿臉毫不掩飾的跋扈,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掏出手槍來搶劫乘客,要知道這可是在租界內,還是在英美電車公司的車輛上。

  但是這幫歹徒還就真幹了,誰都知道他們是滬西極司菲爾路76號的特務,為日本人賣命的漢奸,在租界內是不受法律保護的,可誰也不敢和他們講道理,只能乖乖拿出皮夾子,擼下戒指手錶,只有一個人例外,就是趙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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