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體香
上海是全中國最繁華的大都市,趙殿元最有資格做出這個論斷,從他十四歲離開關外老家,流浪了大半個中國,去過北平天津漢口,但他還是最喜歡上海,他勤勤懇懇的工作,想在這座城市紮根發芽,開枝散葉。
上海淪陷三年了,四鄉的難民舉家湧進租界,反而給這個亂世中的孤島帶來畸形的繁華,房價和米價飛漲,趙殿元微薄的薪水已經不足以養活自己。
今年冷的特別早,每天早晨馬路上總會有無家可歸的人凍死,工部局派出黑箱大卡車將這些屍體統一拉到城外亂葬崗埋了,亂世之下,人命和貓狗一樣不值錢。
臨近宵禁時分,趙殿元才下班回家,一場凍雨來襲,滿地濕漉漉的梧桐樹葉,他擔心淋濕棉衣感冒生病,匆匆跑進路邊門洞避雨,一個女孩幾乎和他同時躲了進來,門洞正好容納兩人棲身,雨水夾雜著冰粒子打在光禿禿的樹枝上,路燈照耀下的地面泛著清冷的光,寒冷一點點將人身上的溫暖逼走,趙殿元用眼角餘光看女孩的側臉,恰好女孩也扭頭望過來,黑漆漆的眸子如同受驚的小鹿,兩人目光相接,一觸即離。
女孩彷彿畏懼生人一般,向門洞另一側貼緊了些,趙殿元不知道該如何緩解尷尬,只能低頭看腳尖,等雨勢稍弱便急步離開,走了十幾步忍不住回頭,卻見那女孩遠遠跟著,若即若離,燈影下孤單瘦弱。
趙殿元住在前面一個叫做長樂里的弄堂,他走走停停,身後的腳步聲清晰,女孩一直跟在後面,趙殿元走她就走,趙殿元停她也停。
曾經有一隻流浪貓這樣跟過趙殿元一路,但人不是貓,哪有跟著萍水相逢陌生人回家的道理,平安里總弄入口處是一座過街樓,門樓上是三個石刻楷書大字「長樂里」下方是四個阿拉伯數字1921,過街樓下是總弄的黑色大鐵門,平日里除非進出汽車不開,右側是一扇小鐵門,白天開著,天黑就虛掩起來,此時已經過了九點,鐵門上了門閂, 趙殿元喊看門的老張下來開門,老張就住在過街樓上,此時已經睡下,披了棉袍下來,似乎還沒完全清醒,開了門,睡眼惺忪的又上樓去了。
長樂里位於滬西的大西路與愚園路之間,向東是公共租界,向南是法租界,這裡賭場煙館妓院鱗次櫛比,治安很差,深更半夜把一個女性丟在大街上無異於見死不救,趙殿元的惻隱之心上來,進門之後沒有立刻上閂,不遠處的女孩看懂他的意思,快趕幾步閃身進門,低聲道了一聲謝,隨即就站在了過街樓門洞下。
待在封閉式的弄堂里,至少是安全的吧,趙殿元覺得放一個外人進來,已經仁至義盡了,他上了門閂,沒再看女孩,徑直回住所去了。
趙殿元回到租住的房子,爬上租住的閣樓,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拿出冷粢飯準備吃,想了想還是放心不下,從老虎窗探出半個身子張望,女孩孤零零的身影站在門洞下,她穿的如此單薄,如何撐過漫長冬夜。
趙殿元將粢飯裝進兜里,又帶了把傘下樓出門,走到過街樓門洞下,問道:「儂住阿里得?」話出口就覺得說的不對,有家的人又豈會流離失所呢。
女孩搖搖頭。
趙殿元又問她:「儂夜飯吃了伐?」
女孩還是搖頭。
這是遭遇了變故的可憐人,亂世如麻,家破人亡只在朝夕之間,這種事趙殿元見得太多,他知道這女孩的結局,勉力堅持幾天,最終無非流落風塵,可自己又能救得了誰呢。
趙殿元把傘遞給女孩,又拿出自己的晚飯,荷葉包著的粢飯糰,他似乎覺得這樣做還不夠,右手揣進兜里,計算著飯錢和車費,最終還是掏出全部鈔票和銅元,全都放在女孩手裡。
做完這些,趙殿元頭也不回的進門上樓,閣樓空間逼仄不堪,卻能遮風擋雨,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每隔一會就從老虎窗探頭出去查看,看到第六次的時候,女孩的身影終於不在了,趙殿元的心卻懸了起來。
雨又開始下,沙沙的雨點敲擊著窗戶,一股寒風灌進來,趙殿元去關窗的時候,不經意又看到門洞下的纖細身影,她還在。
這回趙殿元不再糾結,匆匆下樓,來到女孩面前說:「不嫌棄的話,到我這裡湊合一下。」
女孩不語,趙殿元也覺得自己太唐突了,訕笑一聲,往回走的時候卻發現女孩默默跟了進來。
長樂里一共七十七個門牌號,趙殿元住二十九號,這是一幢靠總弄的石庫門房子,雙開間兩層帶閣樓,原本設計為一家一戶的住宅,現在卻住了十戶人家,天井加了頂,灶披間,亭子間,曬台都住著人,房主還將天花板降低,在一樓天花板和二樓地板之間生生造出一個二層閣,總之每一寸空間都不捨得浪費,上樓的木梯陡峭狹窄,連整個腳面都安置不下,只能側著身子弓著腰,抓著欄杆如同登山一般攀爬上去,樓梯吱吱呀呀作響,多一個人上樓,響動就不一樣,何況他從未帶過女性回家,趙殿元心思複雜,揣測著明天鄰居們的反應。
閣樓兩頭低中間高,有一扇朝南的老虎窗,與別家相比,一個人住半個閣樓實屬奢靡,趙殿元點上蠟燭,讓女孩坐在自己的床上,說是床,其實只是一塊木板,單薄的被褥還算乾淨,枕頭下壓著趙殿元的制服褲子,上班需要保持儀容,筆直的褲線只能靠枕頭壓出來,女孩坐在床上,坐姿很端莊,看得出家教良好。
「儂……你叫什麼名字?」趙殿元的上海話說的不太好,但他能說北平官話,能說一點洋涇浜英語,他不曉得這女孩是不是本地人,能不能聽懂自己的語言。
「我叫蔻蔻,楊蔻蔻。」女孩回答道,聲音很低,好像受了驚的小鳥。
「家裡遭了難了?」趙殿元知道戰爭爆發之後,大量住在寶山閘北南市的百姓湧入租界,家破人亡的多了去了,這簡直是一定的。
女孩眼圈紅了,默默點了點頭,她很羞怯,不願意多說話。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和尷尬,孤男寡女共居一室有傷風化,可除了這方寸之地,又能上哪兒找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呢,熱水瓶還剩了些溫水,趙殿元打了水洗臉,脫了外套外褲躺下,吹熄了蠟燭,蓋上薄被,臉朝內。
黑暗中,鼾聲喘息聲便溺聲透過薄如紙的牆壁傳過來,人就像住在蜂巢中的一隻蜜蜂,任何秘密都暴露在外,毫無隱私可言,樓下的兩口子半夜拌嘴,住亭子間的文化人用被子捂住嘴發出的咳嗽聲,都像在耳邊一般。
趙殿元睡不著,也不敢翻身,不知道等了多久,在黑暗中枯坐了許久的楊蔻蔻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躡手躡腳過來,和衣躺在床的邊沿,如同那隻趙殿元收留過的野貓一般,小心翼翼的,看人眼色的蜷縮起來,趙殿元翻了個身,將被蓋在楊蔻蔻身上,不小心碰觸到她的身體,隔著衣服都感覺到僵硬和寒冷。
兩個人都沒說話,更沒動作,趙殿元不是趁人之危之輩,但也不是木訥獃子,楊蔻蔻既然敢跟著自己回家,敢上自己的床,說明她判定自己是好人,那就不能辜負人家的信任。
他們就這樣並排躺著,沉默不語,楊蔻蔻悄悄用被將自己包裹起來,形成一道可笑的屏障,趙殿元沒注意到這個細節,他滿腦子胡思亂想,明天怎麼辦,後天怎麼辦,兩張嘴怎麼吃飯,是不是日久生情,楊蔻蔻自然就嫁給自己了……
等他從光怪陸離的夢中醒來,卻發現身邊空蕩蕩的,根本沒有楊蔻蔻。
趙殿元趴在被褥上嗅了嗅,卻分明聞到淡淡的少女體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