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不知道二毛為什麼要撒謊,他猶豫自己要不要把真相告訴二毛的爸爸。沒想到傅工只是淡淡道:下回記得小心點兒,吃飯了么?,
潤生搖搖頭。,
傅工沖潤生伸出手:走,我們出去吃。,
潤生彷彿遲疑了一下,才拉住了他的手。,
傅工沖郁青點點頭:丁康的兒子?謝謝你送潤生回來。,
郁青沒想到他認得自己,剛想說一聲叔叔好,傅工就拉著潤生走了。,
送傅工回來的小轎車也開走了。郁青一直回頭遠遠看著他們,見傅工領著潤生進了遠處的滿福樓。那是這條街上很有名的老飯店,做涮羊肉,裡頭的火鍋都是黃銅的。郁青長這麼大,只去吃過一回,是奶奶過七十大壽的時候。,
他正在發獃,鼻尖上涼了涼。原來是下雪了。郁青打了個哆嗦,這才委屈巴巴地覺出身上疼,於是吸了吸鼻子,含著眼淚回家了。,
周蕙值夜班沒回來。郁青不敢和奶奶說挨了打,只能偷偷去拽郁芬的衣角。郁芬過來給弟弟擦藥,擦完了用手指戳他的腦袋:誰讓你去那種地方的。,
郁青說我去玩兒嘛,大家都去那裡玩兒啊。郁芬說那你就別委屈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嘛。,
郁青委屈道:可是他們打人不對啊。,
郁芬拿他沒有辦法,只得用一種很成人的口吻道:世上不對的事兒多了,哪有那麼多給你說理的地方。,
姐弟兩個一時似乎都沉默下來。郁青想起了姐姐被人從自行車上拖下來的事,他覺得郁芬大概也想到了。那事兒他們家報案了,可到現在也沒個信兒。,
郁青屋裡的掛鐘報了時,郁芬把葯收進盒子,給郁青把衣服套上了:趕緊吃飯去,別一天天老惦記著玩兒。那種地方以後不許去了,不然我回頭告訴媽,讓她扣你零花錢。,
郁青抱著她的手臂搖:姐~,
郁芬沖他道:去,別和我來這一套。我看你就是作業太少。媽前幾天還說,下個周末讓你和我一起去竇老師家,正經把琴學起來,省著你一天到晚在外頭亂跑。這樣將來升學考試還能加點兒分。,
竇老太太是郁芬的小提琴老師。周蕙要送他也去學琴,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郁青哭喪著臉:我不要拉小提琴……,
郁芬隨口道:家裡正好還有我以前換下來的琴。,
郁青感覺自己要被氣哭了:大哥都沒學,我也不學,我不要每天站在那裡拉鋸……,
郁芬皺眉道:你也懂點兒事,多少人想學還沒得學呢。,
郁芬走了,留下委屈得要命的郁青在床上打滾兒。他拉下毛衣,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青腫,又趴在床上抽泣起來。,
哭是哭,耳朵鼻子卻都留意著外頭的動靜。家裡今天似乎是做了豆腐骨頭湯,這會兒奶奶掀開鍋蓋,香氣悠悠地飄著,直往郁青鼻孔里鑽。,
郁青獨自飲泣數秒,很想等誰來招呼自己吃飯。可若是這樣等下去,想必鍋里肉最多的骨頭已經被郁芬先挑著啃完了。面子和香噴噴的骨頭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於是噌地爬起來,將鼻涕眼淚往袖子上一抹,跑出去和他姐搶骨頭吃了。,
熱騰騰的晚飯安撫了郁青,讓他很快就把別的事兒忘了個乾淨。吃完飯,他端著一碟撒了椒鹽的炒豆子,回屋裡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從周蕙書櫃里翻出的小說。,
書的開頭提到了故事發生在一個美麗的山莊,那裡下雪,有壁爐,兇巴巴的狗,銀餐具和擱滿肉類的木架。主人家像郁青的姨媽家一樣,要燒爐子和掃煤灰。所以儘管山莊的男主人看上去脾氣古怪,這個故事還是讓郁青覺得親切。,
他正讀到客人歷經風雪,回到了明亮溫暖的火爐邊,窗外卻響起了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
聲音很大,似乎就是從隔壁傳來的。郁青放下書,好奇地爬到上書桌,向窗外望去。,
是潤生家。他家的窗玻璃不知為何碎掉了。爭吵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從灌風的破窗子里傳了出來。,
「……你當年怎麼像狗一樣低三下四求我媽媽?這會兒看我哥哥病了,我們家不行了,就腰桿兒硬了,想起來要離婚了?」傅母的聲音聽起來咬牙切齒。,
「徐晶晶,我們這樣下去有什麼意義呢?你還年輕……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現在才說放過?你早幹嘛去了?我告訴你,你休想!」,
爭吵和摔東西的聲音似乎很快把大院兒里的鄰居都喚醒了。郁青在很多窗戶邊上都看見了人影。李淑敏聽見動靜,也過來了。,
二毛的媽媽歇斯底里,二毛的爸爸話卻不多,大多數時候總是沉默地任由妻子罵著。,
郁青聽了半天,卻始終沒聽見二毛的動靜。他雙手像小狗一樣扒在窗檯邊緣,憂慮地想,二毛沒在家么?可轉念又想,最好還是不要在家,爸媽這樣吵架,他該有多麼難過。,
爭吵沒有持續很久,傅工似乎是受不了,直接離家而去。窗子里仍然能聽到些沉悶的聲響,像是傅母在敲打什麼東西。,
最後這些聲音終於全部消失。家家戶戶的燈熄滅下去。,
潤生好幾天都沒有在學校出現。郁青去找過他,可傅家沒有人。破掉的窗子也一直都沒有修上。,
李淑敏交際甚廣,和176廠很多老人兒都認得,很快就弄清楚了傅家這次事情的原委。,
傅工以前的太太是自殺去世的。他自己日子也不好過,一度被從176廠設計科弄到了外縣的某生產隊,名義上是去技術支援,但一個畫圖的設計師在生產隊能支援出什麼來?實際上不過是接受再教育去了。徐晶晶本人年輕時不太懂事,和一個混子談朋友,還懷了孩子。她家背景特殊,雖然父親因病不在職,常年住療養院,但家裡還是斷斷不可能允許她嫁那麼個人的。然而那會兒未婚先孕是要命的事,家裡為了遮醜,匆匆找人牽線,給她物色了一個丈夫。,
傅工就是這個丈夫。他已故的父親和徐家當年關係不錯,算是個知根知底的。他本人雖然年紀大了些,還結過婚,但沒有孩子,人也是有口皆碑的溫文和善。,
結婚這種事,按頭是不可能的,需要傅哲本人同意才行。那會兒人做決定似乎根本考慮不了太遠。傅哲的日子過得苦不堪言,一心只想擺脫眼前慘淡的境況。徐晶晶的背景在那裡,本人比他年輕許多,又是個美人。這樁婚事從某個角度看去,對他來說確實是上上之選。,
於是就這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結了婚。,
婚後的日子自然不算順利。徐晶晶從頭到尾就瞧不上傅哲,一心還惦記著以前的情人。而傅哲待她總是客氣居多。兩人這樣住在一個屋檐下,夫妻二字不過是個名分。,
做妻子的頤指氣使,做丈夫的逆來順受。這期間徐家遵守約定,動用關係把傅哲調回了176廠。沒過多久,徐晶晶在冰面上滑倒,早產了。那個孩子沒能活下來。,
傅哲那段時間對妻子照料得無微不至,徐晶晶失去孩子,脾氣變本加厲地不好,他也統統忍耐了下來。而那會兒徐晶晶藕斷絲連的情人聞訊也經常趕來探望,形成了一個令人尷尬不已的局面。,
後來的事就不太清楚了。大家單知道,徐晶晶那個情人和別人結婚了,而徐晶晶又一次有了孩子。,
夫妻兩個的感情短暫地好了幾年。可是後來傅哲不知道為什麼又冷淡下去,連家也不怎麼回了。傳言徐晶晶曾經哭著去設計科找他,科里的領導還出來做了和事佬。,
都說那孩子很可能又不是傅工的,李淑敏嘆氣,真是造孽。,
我覺得不能。周蕙疑惑道:那孩子頭髮顏色和長相不是都隨了奶奶么?混血沒那麼容易認錯的。,
你知道什麼啊,李淑敏搖頭,他媽以前那個情人,也是個頭髮有點兒泛黃的深眼窩。傅工頭髮可是黑的。當年都說之所以嫁傅工不嫁別人,就是因為傅工和那個人掛了相。這麼一來,還真不好說孩子到底是誰的。傅工也罷了,聽說徐晶晶這麼多年看那孩子就來氣,怪他來得不是時候。,
爹媽沒把自己的事掰扯清楚,只苦了孩子。周蕙嘆氣。,
李淑敏搖頭。不能這麼說。媳婦兒跟人家搞破鞋,生一個孩子不是自己的,生第二個還不是自己的。擱哪個男的能咽下這口氣?這就是傅工脾氣好,換了個脾氣暴的,能把媳婦兒活活打死。,
周蕙語氣挺不悅的:媽,一碼歸一碼。兩口子不管誰做錯了啥,過不下去可以離,打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離?人家徐晶晶說了,離婚是做夢。,
周蕙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郁青豎著耳朵趴在門口,把聊天一字不漏聽得清楚。他很不服氣地想,可這一切和二毛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二毛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