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昏暗的實驗室,斷斷續續的氣泡浮出水面的聲音從一個裝置內傳來。
里昂緩緩地睜開眼睛,他的四肢被裝置鉗制,全身被泡在淡綠色的液體中,周圍環繞著一些似有似無的電流。
他沒有進行任何動作,因為他感知不到自己的身體,腦海里的直覺告訴他。
他的神經系統被麻痹了。
他透過淡綠色液體,看著裝置外的一切。這裡是他的實驗室,是他長達數十年來工作的地方。
牆上的數字日曆提醒著他,現在是凌晨,離他上次清醒的時間已經過了快十個小時了。腦海中的記憶片段不斷閃回,回溯到清醒前的最後一個畫面。
那群帶著面罩的實驗人員,把調節他營養的機器徹底關閉。
那些代表運行的綠燈停止跳動,只剩下機器熄火的聲音。
「首相。」
他最後聽到的聲音,是這兩個字。
他最後看見的那個人,是那個穿著首相衣服的男人。
他把里昂的徽章放在他的胸前,給他敬了軍禮。
當里昂再次醒來時,便是在裝置內。
身體的機能被封閉,他的大腦運轉速度達到了某種高速,所有的事情被他在幾秒之內排序整理。
他被拋棄了。
這是他最後得出來的結論。
他泡在的這個裝置里,那些淡綠色的液體傳播著電流,不斷摧毀著他的身體細胞,神經系統長期的麻痹會導致系統的損壞。
這些淡綠色的液體有類似甲醛的防腐,但是比甲醛的防腐性質更強。
更大的作用就是,抑制細胞的複製。
他無比熟悉這種液體,因為這是他處理那些失敗實驗體的手段。
失敗實驗體被丟進這樣的裝置,雖然身體機能已經死亡,但是他們的大腦被藥物刺激,可以進行獨立的存活。
最後的下場,裝置內存活的只有大腦。
這是最痛苦的方法,里昂有想過有一天他會被軍部拋棄,但是算盡了所有可能,他都沒有算到自己會被關進自己所創造出來,毫無破綻的裝置。
首相對他曾經有所忌憚,完全是因為里昂所掌握的技術,能夠扭轉戰局的技術。
人格製造技術。
首相認為,只要運用到軍人的身上,把他們的人格都統一打造,在戰場上殺敵衝鋒,像是某種沒有感情的機器。
現在的軍部,大家只為自己的利益而活。所有人的表面工作都做的非常好,表面上都是為了軍部做事,背地裡各自為伍,勾心鬥角。
這樣的軍部,就是一盤散沙。
等到真正要打仗的時候,誰又是真正的軍人。
首相曾經向里昂提出這個建議,把人格製造技術用在軍部的士兵身上。但是這個提議被裡昂拒絕,理由是人格製造技術還有漏洞,會把原本的主人格進行修改,到最後對軍部來說,就會是一團溫度過高,握不住的火。
里昂知道,首相對此懷恨在心。對於首相來說,他根本不在乎什麼修改不修改,只要能打贏戰爭,不管是什麼手段,他都會去做,哪怕是最後的反噬。
他曾經對自己進行人格製造技術,製造出了一個麻煩的瘋狂型人格。
雖然主人格對這個脆弱的人格進行了壓制,但是在很多關鍵時候都會失控。
這就是他為什麼會擔心技術廣泛運用的原因,假如運用在戰場上,放出去的是一群見人就殺的瘋狗,而不是一群忠心殺敵的軍人。
但是他把這種技術的最基本的分支做到了最好。
人格轉移技術。
借著這種技術,他把自己瘋狂型人格帶著所有技術信息已經全部傳到機器裡面,妻子倫絲拿著那台機器,已經在地下世界躲起來了,只有在需要的時候使用機器,他的第二人格便會出現。
淡綠色的液體帶著電流不斷刺激著他的大腦,肺部的細胞開始被壓縮抑制。
越來越密集的氣泡浮出水面,他的肺部將徹底停止工作。
留戀似的,他看著牆上那些爪痕,那都是實驗體死前的瘋狂,獨處時的壓抑留下的。拿人體做實驗,是他最後悔做過的事情,即使被洗腦,他的愧疚也不能被沖淡。
愧疚像是一場風暴,席捲著他的記憶閃回。
在暴風的中心,暴風眼裡站著那個五歲的女孩,愧疚的根源來自那。
平靜,但是隨時會被撕裂。
他閉上眼睛,任憑淡綠色液體衝擊著肺部,劇烈的咳嗽聲回蕩在實驗室。
腦海中,只剩下那對母女,在黃昏日落的光芒下看著他。
「爸爸,那是黃昏!」
「里昂,我們一起走吧。」
母女的聲音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模糊。
「倫斯,女兒.……」
「你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草莓味的糖,你不喜歡吃,爸爸也不會再讓你吃了.……」
氣泡開始停止浮出,實驗室唯一的聲音也停止了。
淡綠色的液體中,裝置鉗制住的,只剩下一具屍體。
?
「嘶。」
倫絲的大腦似乎傳來某種波動,讓她一下子慌了神。
像是某種神經被破壞,不斷撕裂著周圍的細胞。
南教堂里,她坐在一堆書籍之中,不斷地翻閱,不斷地記錄。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外面的世界了,自從上次喚醒提亞米上校之後,她便再也沒有離開過南教堂。時間過了快一周,她靠壓縮軍糧填飽肚子,精力全部投入到書籍資料之中。
只因為里昂耳機里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以後,靠你了。」
聽起來沒有更多的信息,但是對於倫絲來說,這是里昂的遺言。
她是一個很務實的事業女人,她有非常強的野心,沒被埃倫特辭職之前,她靠著自己的醫療技術在軍部有了一定的名聲,因為她的醫術屬於非常特殊的領域。
器官製造。
利用細胞間的重組,把隸屬於其他系統的細胞進行複製,調改細胞里的基因屬性,在短時間內不斷離合重組,變成所需求的器官。
只要在短短几天之內,就能填充那些空缺的器官。
在那時候,里昂告訴她,利用她的器官製造,為他們的女兒進行血液替換。
里昂製造出了一種,獨一無二的血液,能夠自我再生的血液。
這是我們的底牌,里昂是這樣和她說的。
就這樣,他們自那以後,服從軍部安排,在自己的部門進行工作。
她本以為借著自己的地位,埃倫特不會對她有任何的威脅。但是當她被通知辭職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的地位在埃倫特面前不值一提。
埃倫特的背景,是那個龐大的西魯克家族。
雖然有所耳聞埃倫特因為辭退她被軍部痛批一頓,但是結果埃倫特還是好好的,而她,被流放到地下世界。
但是即使到了地下世界,她的事業心讓她快速的找到工作,同時保持與地上世界丈夫里昂的聯繫。
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在聽到里昂對她說完那五個字,也止不住的淚流。
畢竟只是一個女人,她對里昂的感情除了敬畏,更多的是愛戀和依賴。那個穿著實驗服的男人給了她非常多的安全感,像是為她頂了一片天。
她知道里昂的意思,里昂希望她能夠找到快速達到修道者水平的能力,這就是為什麼她願意消耗自己,花費時間去找尋資料。
腦海里的那陣疼痛很快的停息,她手中的翻閱頓了一下。
「里昂.……」
里昂死了,這是他告訴過她的事情。
里昂曾經在倫絲的神經網路中建立起了某種聯繫,是在修道者時代中留下來的技術,通過腦電波進行交流,因為技術還未成熟,只能在最後關頭髮揮作用。
比如,兩個人其中一個死亡。
疼痛的停息,代表裡昂的生命體征不再變化,大腦的最後自主意識也停止了。
這種修道者能力開始發揮作用,通過腦電波讓倫絲知道里昂已經死了。
能力的最後一項,就是通過腦電波形成圖像,讓倫絲看到里昂的周圍景象。
一副畫面呈現在倫絲的眼前,那是淡綠色的液體,浸泡著里昂的身體。
里昂的身體已經枯瘦,像是被抽個血液的乾屍。
她顫抖地捂住嘴,不可思議地看著那些液體。
「他們怎麼可以……」
她自然是知道那些液體的作用,她震驚為什麼要這麼殘忍的對待里昂。
最痛苦的方式就是這樣,讓身上的所有細胞停止複製生長,沒有養分的液體讓細胞緩慢凋亡,最後只剩下大腦存活。
只是,倫絲感知到的是,里昂的大腦也死亡了。
「你為什麼.……」
不僅是軍部的做法,就連里昂自己的做法也是讓倫絲震驚。
里昂把自己的大腦進行自主消亡,這是修道者時代的技術。
文獻記載,修道者在緊要關頭,為了不讓秘密外泄,就會在短時間內自主消亡大腦,讓秘密連同大腦一起消失。
倫絲知道里昂是為了保護她和女兒,把他腦海中的記憶進行消除。
當她再次看向里昂,里昂的身體已經開始腐爛。
「不要.……」
里昂還是瞞著她,把那些危險的修道者時代技術學會了。那些淡綠色的液體並不會腐蝕身體,但是里昂學的那些技術會,用某種能力改造自己身體的細胞,變成吞噬其他細胞的病毒。
軍部在之後,一定會把里昂的屍體進行處理,把他的大腦進行分析,挖掘他最後的利用價值。
里昂在最後的自我消亡,也是一種無奈之舉。
在那一刻,那五個字對倫絲來說,無比珍貴。
以後,靠你了。
她忍著眼淚啜泣,重新調整狀態,顫抖地拿起書。
情緒的顫抖,她瞥見了一旁的機器,似乎是找到了救命的稻草,她瘋了似的撲向那個機器,往脖子上猛的一按。
人們隔著幾條街,都能聽到南教堂里發出的慘叫聲。
痛徹心扉的慘叫,讓那些做禮拜的人們都以為是魔鬼顯靈,嚇得不輕。
過了很久,慘叫聲逐漸平息。
「他還是死了嗎?」
里昂的第二人格佔據了倫絲的主導,他靠在牆上,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雖然很討厭他,那種死倔的臭脾氣,但畢竟還是他創造了我。」
「倔是一碼事,但是你比我聰明是事實,提前轉移了底牌。」
他借著倫絲的身子站了起來,身體發出骨骼碰撞的響聲。人格強行出現,總會引起身體機能的不適,讓倫絲本體一度感受身體的撕裂感,發出痛苦的叫聲。
「雖然你是他的妻子,我也在他身體里住了很久,多多少少會帶著他的思想。」
「你可以把我看成他的影子吧,算是我對他的報恩。」
「他之前留下了一段話,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
「他說,只有在他死之後,才能跟你說。」
借著昏暗的燈光,他將那些話寫在了紙上。
倫絲,見字如面。
見到這封信的時候,也許我已經死了,但是你不要擔心,事情沒有到絕路。
這一生,我欠了你太多,也很久沒有和你說過這樣的話。
我投入實驗二十多年,和你相識到相戀,和你認認真真地講話的時間可能占不了多少,這是我對你的愧疚。
我們之間關係,更像是一種合作,當然,這也是之後的事情。
那時候的洗腦,讓我對你感覺更偏向於利用,借著你在醫學方面的成就對我進行幫助,那時候的思維方式真的很冷血,至少我現在看起來如此。
但是這也是我最想改變的關係,我希望給你你應該得到的一切,投身實驗沒有時間陪伴你,我不會說任何動人的情話,也不想在最後的字句里說任何關於工作的事情。
我曾經和你說過,我對於沒有出路的事情不會做。
但是在我第一次看見你之後,所有的事情都變得有出路。
因為你,我敢做任何事。我害怕我們有了後代,但是你說過,你想有個孩子。
看著女兒的出生,她慢慢的長大。我才知道,我害怕的是作為父親的責任。
我愛你。
這一輩子,我沒有和你說過這三個字,我不怕說多了會廉價,但是現在發現我來不及說這三個字了。
你喜歡黃昏,因為那是最安靜的時候。曾經無數次我想帶你去看黃昏,只是那烏雲密布的天空,怎麼看得見黃昏。
很多情緒被堵在胸口,也許是我不會表達,但是請你相信我的感情。
你是我永遠的愛人,一生的摯愛。
從始至終,如此而已。
很難想信我會寫出這些話,既然寫了,那就讓我寫完吧。
我一直不相信輪迴,即便是古籍上有著真實的記載,我也覺得很荒唐。
但是現在,我相信輪迴。我希望在下個輪迴,能夠來彌補對你的虧欠。
我不希望你因為我的死亡,而對軍部變本加厲的報復,沒有必要。
將傾之塔,只候東風。
我對你和女兒的虧欠,若有來生,我再來償還。
我愛你,永遠如此。
信終。
里昂一生嚴肅,他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長期以往積累的深情在最後像一朵盛開的彼岸花。
絕望的愛,是彼岸花的花語。
花和葉永不相見,像是里昂和倫絲最後的結果。
那天的南教堂,沒有任何聲響。
就連人們忌憚的魔鬼,也沒有了聲音。
也許世間能動容魔鬼的,就是最平淡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