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莫愁
蘇州府是琬顏懂事後踏上的第一個可以稱之為城的地方。那時她還尚未返回京師,被奶娘一路抱在懷裏看熱鬧,故而長大成人後也十分喜歡那裏。允炆曾告訴她,姑蘇城外有一座山,名為寒山。山上有一座寺廟,名為寒山寺。那裏每逢除夕之夜便會敲上一百零八聲鍾響,佛音自唐代至今從未停息過。
他有一個夙願,就是有一天可以去聽聽那裏的鍾聲。
那時鐵鉉也在一旁,聽聞允炆一席話後看向琬顏若有所思,素日裏冰冷的目光變得極為柔和,仿佛想起了什麽過往。
又笑允炆,告訴允炆和琬顏寒山寺並非在山上,而是源自和合二仙的法號。
鐵鉉同他們講起寒山與拾得二位高僧的事跡絲毫不像是在說故事,倒是像極了回憶故人,琬顏和允炆聽得都入了迷。講到了末尾,琬顏卻先他話語問了一句,那施藥施茶的橋可是楓橋?
鐵鉉未答,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反問,你可記得楓橋?
琬顏笑的狡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這寒山寺就應當讓人聯想到那座古橋。
鐵鉉又問,你為何又知道寒山施藥。
琬顏一時也是詫異,不知自己怎麽就好像看到過那楓橋。允炆見琬顏愣頭愣腦模樣便嬉笑起來,笑她定是在哪裏聽過這個故事,如此伶俐的姑娘也有愚笨的時候。
琬顏佯裝不悅,二人便小吵小鬧了起來。但那日她心裏是歡喜的,因為鐵大人言行和印象中的不大一樣。不知何時起,鐵鉉與她總是有著非常刻意的分寸。不怠慢,卻也從不主動交談,比起對她童稚時的關照,明顯是疏遠了。
直至臨別,琬顏突然對鐵鉉說,“鐵大人,說起蘇州府的橋可真是不少,但楓橋我未曾去過。”
鐵鉉未語隻是點頭會意,又聽她繼續說,“說來也怪,可每逢走過平江路,便會覺得,那裏的十七座橋好似每一道都同你走過。”
隨後琬顏便也覺得自己像是癡人說夢,笑了起來。
鐵鉉的性子極為沉穩,喜怒不曾寫於麵上。允炆曾偷偷和琬顏笑言鐵大人太過老成,莫說滿朝文武,即便是和皇爺爺商議政事的時候他都像是個老人家。若不是品貌非凡,才不會讓男子見他都奉他儀態雍容,女子見了個個眉開眼笑。
沒什麽事情能讓他心裏泛起波瀾,可那時鐵鉉看著琬顏,卻不由地停下了腳步,想往前走又邁不開步子。似乎想聽聽她接下來還會講什麽話,又好像想在她臉上分辨出這話語有幾分真切。
琬顏不知他為何發愣,踮起腳尖用手在他眼前揮了一揮,笑道,“鐵大人也有丟了魂的時候。”
豆蔻年華的少女在過去十幾載裏可謂是命運多舛,但她偏偏有忘憂的本領。到了上繡樓的年紀還是一臉稚氣。鐵鉉看她還像是個半大的孩子,苦笑一下便覺得沒什麽好同她再講的。
隻是從那以後,再也不刻意回避她了。允炆還問過琬顏,是何緣由讓鐵鉉見她不再像見了瘟神。
直到多少年後,她滿麵淚痕向天,向神祈求他平安歸來。他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隻能讓指尖的茉莉花開。也就忽而明白曾聽過的那句“永生不複相見。”他決意要斷了這羈絆,可最後一刻卻發願。
他還想再見她一麵。
靜默地看一眼就好,不必相識。
桌上的茶續了幾回水,琬顏風塵仆仆自姑蘇而歸。聽聞鐵鉉在前廳待她便悄悄地繞遠回閨房洗漱更衣。選了水綠色的羅裙配米色小褂,衣服上由綠袖一針一線刺的白玉蘭,素雅恬淡。她本喜歡允炆贈與的粉水晶步搖,思及太子,便帶上了白色的貝母珠花。
還未裝扮好,便聽見兩聲扣門聲。
“行了吧,我有事問你。”
這一聲把伺候琬顏的大丫鬟綠袖嚇的差點把遞給琬顏的珠釵掉到地上。可琬顏卻神采奕奕,驚喜的不得了。“他……怎麽來後院兒了?”
綠袖是琬顏的心腹丫鬟,當年也是被鐵鉉一同帶回京師的。聰慧果敢,對琬顏極為忠誠。這些年琬顏的心事未曾直說,但她心裏也跟明鏡似的。“郡主,大人連日來找你,你不在他便在前廳飲茶,一坐便是一兩個時辰。”
琬顏詫異,眼睛瞪的圓圓的,隨即便笑成彎彎的月牙,欲起身卻被綠袖按住了身子。“不行的呀,小姐,這不合禮數。”
雖說這湖邊的大宅與尋常的深宅大院截然不同,規矩都是由著琬顏來定。可這外男堂而皇之進到後宅的事情可是聞所未聞,即便琬顏已經是市井流傳的“女公子”,但不過是調侃她得聖寵,封郡主,故驕縱。可這未出閣的姑娘和朝中大臣閨中私會要是真被傳了出去,那可真是要驚世駭俗了。
琬顏又照了一眼鏡子,將鬢邊的碎發梳至耳後。思及他就站在閨房門外,心跳的聲音似乎自己都聽得到,卻故作鎮定笑道,“也是,這可不能讓人看見,綠袖你先退下去吧。”
“小姐……”綠袖一臉苦相,每每遇到情急之事她便顧不得稱主子郡主了。她知道這莫愁湖旁的徐廳,這自家的“女公子”自小便不是尋常的大家閨秀。鐵大人雖不知為何今日行事荒唐,但小姐的安危她倒是也不憂擾,可就是覺得不妥當,孤男寡女可是萬萬使不得的。
琬顏倒是滿麵不在乎,對鏡子裏的自己頗為滿意。便不顧綠袖愁眉苦臉擔憂的樣子,“去吧,他是君子。”
不是特殊的原因,他不會唐突行事的。何況……二人又不是沒有獨處過。
綠袖無可奈何,最終哭喪著拉開了門,這“咿”的一聲後鐵鉉看到一個雕花屏風,鏤空的屏風板以金粉與彩漆繪製,隨著門開飄出芳香之氣。透過雕刻的縫隙能望見佳人獨坐。她身後的窗子是敞開的,窗外一線隔開藍天白雲和粼粼湖水。
“綠袖,留步。”男子的聲音磁性且低沉。見綠袖要離去,便止住她離開。
琬顏卻從屏風探了頭出來,調皮地朝綠袖使了顏色,“去把院子看好,別叫旁人進來。”
鐵鉉聞言想斥責她不合體統,又想自己之行也非君子所為。
琬顏見到鐵鉉便有些麵紅,“你,進來吧,在外麵不好看。”見他未踱步便又莞爾一笑,“不若,你去湖心亭等我,我再遊過去?”
鐵鉉蹙眉瞥了她一眼,便踏了進了屋子。連日來想申斥她的話一時間都被拋出腦後。
琬顏的居室不算大,臥房剛好容下一張床,外廳倒是敞亮。十四歲她便上了繡樓,但儀式過後沒多久,她便吵嚷著睡不著。還是喜歡住這能看到湖水的廂房,似乎枕水而臥才可睡得踏實。
雖說她居住的地方不大,但屋內的陳設十分奢華,除了從貞豐裏運輸到京師的那道屏風豔俗了些,其餘桌椅皆為黃花梨與紫檀木料製成,廳內的羅漢床和內室的拔步床上還都鑲嵌了瑪瑙與玉石點綴,工匠的技藝與心思都是少有的巧妙。梳妝桌上的銅鏡前還擺了一個西洋工匠打造的金鳥籠,尺寸小巧自是養不下活物的,琬顏把最喜愛的一對兒翡翠鐲子放置其中。牆邊的架子上更是擺著琳琅滿目的珍寶,一眼望去不是金碧輝煌,但若細細數來,怕是宮內的公主也沒有如此之多的奇珍異寶。
鐵鉉毫不意外。這些物件有聖上的封賞,有的源自徐湯二家。但多半,尤其是最名貴的幾件都是鐵鉉托允炆送她的。
琬顏見他走到窗前,便準備給他沏茶倒水,鐵鉉卻一步上前接下了她手裏的茶具,“你坐著,我來。”
琬顏便把茶壺輕輕擱置在桌上,安靜坐在一旁。
允炆的眼裏這是一件趣事。他與鐵鉉獨處時,便覺得鐵鉉亦師亦友,不拘小節。可若是琬顏在場,哪怕是煮酒烹茶這樣的小事,鐵鉉就會親曆而為,不讓琬顏碰一下。
允炆說,不知世間是否有男子可以如此憐惜妻子。縱然麵若冰霜,有些情誼怕是也欲蓋彌彰。
他還說,琬顏年長了,該斷了這念想,可命中注定的事兒,怕是由不得人。
鐵鉉將茶湯倒給琬顏。明明是急匆匆的到後院兒來,泡起茶卻慢條斯理。琬顏覺得他臉色不是很好,也不敢開口問他。
這個男人就是有本事,不過在她閨房烹茶一盞的功夫便把一切變的理所應當,冷著一張臉不苟言笑。
這私會明明白白,一丁點都無關風月。
不過她就是歡喜,沒有允炆在,沒有綠袖,沒有旁人。哪怕是一時片刻和鐵鉉獨處,她就莫名歡喜。
鐵鉉以茶潤喉,“太子離世,你悲切我懂,但止乎於禮就可以了。畢竟謀麵次數不多,你可是哭的半個南京城都知道了。”
聽聞太子二字,琬顏瞬間又淚眼連連,沒多久便紅了鼻頭腫的雙眼。鐵鉉想起那年亦是父親去世,她才八歲就敢獨自跑到國子監去找湯鑑。
那時的女娃可比眼下的少女看起來可堅強許多。興許,是血濃於水。起身拍拍她的肩膀,不想琬顏競環住了他的腰。
他想撫觸她的頭發,抬起的手有放下了,任由她環著想起了什麽一蹙眉拉開彼此距離回到椅子上坐好。
“聖上有意擬允炆皇孫為皇太孫,不過他也秘密召見了燕王朱棣。”下一秒,鐵鉉便忽然抬手,捏起琬顏的下巴端詳。
不知不覺便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直到美人向後退縮也不肯放手。
琬顏不知為何,此刻的鐵鉉讓她覺得他身上散發著危險的味道。鐵鉉看到她惶恐的樣子才發覺自己失神。
放手前,他鬼使神差用手背剮蹭琬顏的臉頰,從左至右。又用因習武略微帶繭指腹輕撫她的下顎,從右至左。好似下意識的動作,不經意而為之。
良久,又回眸看了她一眼從眉眼到唇角,從鬢邊到肩頭。他覺得這屋子是不能久留了。“燕王與徐氏一同進京,若是見你,記得打扮的難看些。”
琬顏的臉緋紅的如同姑蘇城的桃花,鐵鉉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自己卻因他拂過麵龐的手,窘迫的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鐵鉉挑起劍眉,燦若星辰的眸子看琬顏這幅模樣覺得甚是有趣。這哪裏還是那個為見他跳進莫愁湖遊到湖心亭的姑娘?
上繡樓前策馬奔騰進宮跑到督府前指名道姓的要他見麵,也怕是還不懂男女之情。
“怎麽?□□街頭與男子拉拉扯扯不顧顏麵,現在知道羞怯了?”男人想到探子給的訊息,麵上多了幾分寒意。
琬顏訝異,莫不是自己在蘇州府的一言一行鐵鉉都已知曉?看著他滿麵慍色,心中卻泛起些許愉悅。
他並不是像表麵那般看起來涼薄,他心裏一直是掛念自己的。
鐵鉉見她喜上眉梢的樣子又大力捏起了她的臉頰,力度讓她吃痛到臉皺的像個包子,便隨即放手一臉不舍。
“講到那男子,你很是歡喜?”
“當然不是!”琬顏矢口否認,“我覺得意,鐵大人可真是關心琬顏。”
鐵鉉看著琬顏如花的笑靨心裏的怒意緩和了幾分,但那好看的眉眼隨著她日益年長顯然已經藏不住他日絕世容顏。
她的命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改成,但這容貌委實該毀了。
“你生的這般模樣,切不可再四處招搖……”
隨即便轉身匆匆而去留琬顏獨自一頭霧水。
他,可是在誇讚自己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