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番外-時千劫(一)
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仙界, 沒有所謂的四大仙殿。
紫宸的中央紫宸殿中存放著萬方小世界的界池,所有的小世界都集中在同一個界池中。
隨著開天闢地之後第一位仙人紫宸的蘇醒, 仙界陸陸續續也湧現了許多仙人,如琉璃天、幻海等人,當然,亦誕生了妖族。
妖族之中,有一種族名為黑蛟,修鍊萬年之後化龍。
這個種族,在誕生之初, 便與紫宸簽訂了不可違背的契約,黑蛟一族有效忠紫宸的義務,惟有如此才能夠讓這黑蛟一族長久繁衍下去。
若無紫宸庇護, 這黑蛟一族的下場在許多年之後或許會與蒼龍一樣, 被獵殺或者是屠戮殆盡。
人類修士多而妖族少, 所以數量更少的族群受到排擠是正常的, 黑蛟一族得到紫宸庇護,便必須要付出一些代價。
但在很長一段時間中,每一任黑蛟一族的族長都覺得效忠紫宸沒有什麼不好, 他本就是仙界之主, 受眾仙景仰。
紫宸似乎無所不能,又有什麼地方能夠讓他們黑蛟一族幫忙的呢?
確實, 紫宸當初與黑蛟一族簽訂契約,不過是忌憚五色石的力量, 想要培植自己的勢力,順帶拯救一下「弱小可憐」的妖族,來彰顯他的慈悲。
黑蛟一族的族長,似乎只需要每隔百年□□紫宸殿中報告這百年來妖族發生的大事便好, 並沒有別的事情要做。
直到時千劫成為這一任黑蛟一族的族長。
這是他上任的第一百年,第一次□□紫宸殿向紫宸報告妖族近況。
那時的時千劫還是一位少年,黑亮的青絲被一絲不苟地攏在墨玉冠中,黑羽的大氅披在肩上,眼眸彷彿瑩亮的紅寶石,老族長是他父親,他死去了,所以時千劫接任了他的位置。
他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位黑蛟一族族長,但一切問題的根源都出在那一天。
時千劫在中央紫宸殿中……迷路了。
那黑羽的大氅滑過白玉階梯,在瀰漫的鴻蒙雲氣中,時千劫皺起了眉頭。
他爹對他交代了那麼多族中事宜,卻從未對他說過中央紫宸殿的地形。
可能是時千劫的爹根本沒想到他兒子是個路痴。
時千劫在中央紫宸殿中晃來晃去,繞了好幾個來回,也沒尋找到紫宸會客的地方。
他並不擔心紫宸會怪罪他,因為紫宸仙尊據說脾氣很好,所以時千劫慢悠悠地在繁複的迴廊中轉悠,順帶觀賞中央紫宸殿的美景。
時千劫就這麼從白天迷路到了夜裡,中央紫宸殿冷清,一路上他都沒遇見其他仙人。
他望著從檐角上緩緩流淌下的泠泠月光,卻不焦急,朝著一個方向走,總歸是能找到路的。
前方是一簇花叢,在月色下有細白幼嫩的花瓣開始舒展,今日竟是曇花開放的日子。
紫宸仙尊的仙殿之中,什麼種類的花兒沒有,但惟有這月下的仙曇,纖細優雅,高潔出塵,就連開放也不過片刻時光。
時千劫停下了腳步,站定在原地,看這月下的仙曇慢慢開放,舒展著絕美的身姿,又慢慢凋零。
月下連廊之畔的仙曇漸次開放又枯萎,那開放的方向似乎為時千劫指了一條路。
朦朧月色下,白玉涼階上,雲氣環繞,如煙似霧,仙曇幽香清清淡淡,那黑衣紅眸的少年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似在夢中,循著曇花開放的方向走了過去。
時千劫原本是想到前頭去欣賞開放了的曇花,但未曾想循著這條連廊走到盡頭,卻是一座宮殿的大門。
這門上沒有禁制,中央紫宸殿便是紫宸一人的居所,在自己家中又怎麼需要處處上鎖?
如鬼使神差一般,時千劫推開了這宮殿的大門。
這由寒冰雕琢的宮殿大門,被推開的時候無聲無息,似乎不忍打擾此時的靜謐氛圍。
時千劫確實太年輕了,那時的他還是一位充滿著好奇心的少年,什麼新奇東西都想要去看一看,碰一碰。
他以為自己推開了門之後,可能會遇見什麼人,但並沒有。
在寒冰宮門之後,是一個清幽的小院子,廊上院中處處種植了仙曇,在月色下綻放。
這殿中,竟一人也無?
時千劫想,這些花兒這般美麗,當真是委屈了此處的風景了。
他正思忖間,便發現了放在院子中央的一樣東西。
是一塊……石頭?
這塊石頭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其上五色光芒流轉,望之令人目眩神迷,淪陷在其中蘊含的天地至理上。
五色石的力量不亞於紫宸,時千劫見到這塊石頭震驚也不奇怪。
他走進其中,看到這塊石頭圓融無暇,模樣形狀明明看起來是先天之物,帶著造物鬼斧神工的奧妙,但它怎會如此完美?
一塊五色石,上面一點兒瑕疵裂縫也無,這世間怎會有如此完美無瑕、堅不可摧的事物。
時千劫好奇,在月色下他的紅眸閃著微光,朝五色石靠了過去。
靠近一看,他才嚇了一跳。
這院中不是沒有人,而是這人身形嬌小,躺在五色石的後面,這高大石頭將她的身影完全遮擋了。
時千劫進來了這麼久,她竟然沒有被驚醒。
她靠在五色石旁睡著了,面容清絕出塵,長睫似盛著月光,秀美的眉微微舒展,皮膚白皙瑩潤,似籠罩著一層月華光輝,她身邊開放的仙曇明明如此美麗,但卻不及這女子一分。
時千劫呼吸一滯,卻愣住了,他看著這女子熟睡的容顏,看了半晌之後,原本白皙的面頰慢慢泛紅。
她這般好看,他多看兩眼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時千劫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骨節分明的手指之下,是心臟飛速跳動的節奏。
仙界的女修士,大多是美的,但如她一般氣質的卻罕見,她就像一件完美的藝術品,每一處都被精心雕琢。
時千劫覺得自己隨意闖入他人寢殿非常不禮貌,他低頭慌慌張張行了一禮道:「對……對不起,我只不過是迷路了,所以誤闖這裡。」
但那熟睡的女子卻沒有回話。
她不過是一尊有生命的木偶而已。
她是一塊石頭,就算被放入紫宸精心製作的容器之中,她也還是一塊沒有感情的石頭。
她之所以會在這裡,也是因為紫宸沒辦法讓一塊石頭在這完美軀殼裡生出靈魂,所以只能將她暫時放在這裡,等待這塊先天的五色石擁有自己的靈魂。
那時的紫宸還是自信的,他堅信五色石在素寒璧軀殼之中誕生的靈魂會是愛他的,會被名為感情的東西永遠束縛,對他俯首稱臣。
時千劫不知內情,就這麼傻傻地對一個有生命沒有靈魂的木偶人說話。
許久,沒有得到回應。
她還靠著五色石,呼吸均勻,雙眸緊閉。
時千劫是妖族,性子還是有些野,他見半天得不到回應,便大著膽子伸出手去,戳了一下這女子的臉頰。
她的臉是溫熱柔軟的,但時千劫卻覺得有些無情冰冷。
他戳了一下,便馬上收回手。
由於觸碰,這女子竟然真的睜開了眼,她的雙目無神,瞳孔沒有焦距,一雙盈水的杏眸雖然絕美但卻沒有神采。
她會醒過來,也只不過是因為受到了外界刺激所以身體有了本能的反應。
時千劫一驚,看著她那無神的雙眸,後退兩步,似乎有些驚訝。
她似乎……沒有靈魂。
怎會這樣?
這女子端正坐在五色石旁,素白的紗衣垂落在地,她的坐姿很乖巧也很標準,這只是本能的舉動。
她當一塊石頭的時候,也是這麼坐的。
時千劫見她醒了,趕緊又匆匆忙忙道了一句歉,雙眸彷彿亮晶晶的紅寶石,惹人喜愛。
她當然不知道時千劫的意思,就這麼望著前方,一句話也沒有說。
「那……那我走了?」時千劫有些慌亂,甚至手足無措。
為了來向紫宸報告妖族近況,他將自己打理得極正式,努力讓自己有些大人模樣,但沒想到在一塊石頭面前破了功。
時千劫尷尬咳了兩聲,卻沒等到她的回答。
一個偶人,又怎會有所回應呢?
時千劫失魂落魄地離開這宮殿,離開的時候,月下迴廊兩側的仙曇還在盛放,他卻覺得這些花兒不再好看了。
在那迴廊的盡頭,有著能夠令所有花兒都為自己美貌赧然的她。
不過,當冷靜下來的時千劫回過神來的時候,卻有些慶幸方才那宮殿給他排除了一個錯誤答案。
在連續走錯了八條路之後,他總算在第二日的清晨來到了紫宸仙尊會客的地方。
青松下有一崎嶇怪石,紫宸跪坐在青松旁,在清晨的熹微陽光下靜靜喝茶。
按照約定,他昨日就等在這裡了,等了一夜,他竟也沒有覺得不耐煩。
時千劫微微躬身,行禮,解釋道:「昨日,在中央紫宸殿中迷路了。」
紫宸點頭,高貴的鳳目微垂:「無事,中央紫宸殿大,慢慢走便是。」
神仙有著無盡的壽命,所以做起事來也不疾不徐,紫宸不會為這點小事生氣。
時千劫坐在紫宸對首,與他一道喝茶,將近百年妖族的近況與紫宸報告完畢。
紫宸溫柔抬手為他沏了一杯茶,微笑說道:「好的,我知道了。」
他的微笑很溫和,透露著發自內心的慈悲,他是仙界之主,本該有如此的氣概。
時千劫又想起了在那仙曇迴廊盡頭的女子,她是誰?又怎會出現在中央紫宸殿中?
他思考片刻,還是問了紫宸。
「我迷路時,曾在迴廊盡頭見過一位在五色石下小憩的女子……」時千劫的脊背挺直,紅眸光芒微閃,斟酌著用詞。
紫宸面上的微笑有一瞬間的凝滯,但馬上表情便柔和下來。
他沒有將五色石的重要性告訴時千劫,只說了這女子現在是空有生命,沒有靈魂的存在,要等待她的靈魂在軀殼之中誕生。
紫宸也拿一塊石頭沒有辦法,但這種事強求不得,只能隨她慢慢去了,他很有耐心,可以慢慢等。
時千劫摩挲著手上的青瓷茶杯,瞬間腦補了一個失去靈魂的可憐修士的故事。
驀地,他生出了幾分留戀,不想離開中央紫宸殿,他想留在這裡再看看他。
時千劫如此想,便如此做了。
他問紫宸:「我能留下來,看看她嗎?」
紫宸想,不過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偶人罷了,有何好看?
但這軀殼裡的五色石千萬年都沒有生出靈魂來,可能是缺乏一些契機,中央紫宸殿千萬年如一日,沒有改變,若是讓這黑蛟一族的小族長留下來,或許會有些變化也說不定。
紫宸思及至此,便點了點頭,應下了時千劫的要求。
其實他對素寒璧不甚上心,很少去看過她,就任由一塊石頭孤獨地放在那裡,有著人的形態卻無人的靈魂,數千萬年如一日。
時千劫暫時在中央紫宸殿中居下了,每一日他都會偷偷去看她。
她有些好看,所以他喜歡看,時千劫的腦迴路就是如此簡單。
雖然知道這姑娘根本沒有靈魂,但時千劫有的時候會擔心她煩了,便從那仙曇宮殿的宮牆上露出一雙眼眸看她。
她安靜靠在五色石旁,早上準時醒來,夜晚準時閉眼,時間分毫不差。
時千劫在妖族的時候,無事就喜歡練劍,雖然他身為黑蛟一族,有著比寶劍更加鋒利的利爪與牙齒,也有比鎧甲更加堅固的鱗片,但他依舊很喜歡研究人類修士的劍術。
來中央紫宸殿的時候,他帶了很多劍譜,有的時候會來到素寒璧的小院子里,坐在她身邊看著劍譜。
時千劫時常覺得這裡太安靜了,興起的時候會念書給她聽——或者可以說是念給自己聽,因為這姑娘根本聽不懂。
她是一塊堅不可摧的頑石,又怎能聽懂他的語言?
時千劫覺得自己確實是有些無聊,但當這黑衣的少年托腮認真看著她的時候,目光卻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戀慕來。
那夜月色下,仙曇花叢中的驚鴻一瞥,他將心丟在這裡了。
或許有幾年過去了,時千劫今日依舊走過那寒冰宮門,來到五色石旁。
他第一次聽到這五色石所化的姑娘開口說話,她的聲音極好聽,彷彿山澗泠泠的泉水,水面上卻凝結著薄冰。
她抬起那盈水的杏眸,面無表情望著時千劫,問了她能夠說話之後問出的第一個問題。
「你是誰?」她對時千劫說道。
這塊自天地初開便誕生的五色石,有著無比強大的力量,掌管世間五情五感,但那或是洶湧澎湃或是柔軟似水的情感都被包裹在堅硬冰冷的石頭身軀之下。
數千萬年來,她未曾生出過自己的意識。
她的第一句話,是對時千劫說的。
她第一次有了所謂的「好奇心」,她覺得時千劫很怪,對著一塊石頭竟也不覺得厭煩。
時千劫一愣,懷裡抱著的劍譜掉落了滿地,他低頭,有些慌亂地拾起地上的散落的劍譜。
她有一雙能夠洞悉世間萬物的眼,所以第一眼便看出了時千劫非人。
「你不是人。」她啟唇,歪著頭,墨色的長發垂落肩頭,篤定說道。
時千劫有些無奈:「我是蛟。」
他還差些年月才能化龍。
「蛟?」素寒璧斟酌著這個字,如此簡單的一個發音從她口中吐出也如天籟一般。
「好,蛟蛟。」素寒璧給時千劫起了個名字。
時千劫痛失真名,但卻覺得這石頭姑娘念不出他那複雜的名字。
蛟蛟就蛟蛟吧,反正這裡只有他一隻黑蛟。
時千劫看著她的杏眸,依舊無神渙散,她只是有了初生的意識,如同新芽鑽出地面。
他抱著懷裡的劍譜,坐到五色石旁邊,看到這石頭姑娘脖頸機械性的扭過來,目光追隨著他。
他坐下,石頭姑娘略微低頭,還是看著他。
時千劫有些不習慣,被她如此注視著,他扭過頭去,露在素寒璧視線中的側臉微紅。
素寒璧很直白:「蛟蛟,你的臉紅了。」
時千劫捧起劍譜,遮住自己的臉。
他隔著劍譜,上面繪製著的無數吸引人的劍招都不能夠讓他集中注意力。
素寒璧定睛看著劍譜上的字:「蛟蛟,你的書拿倒了。」
時千劫「啪」地一聲將劍譜合上。
他輕咳一聲道:「我今天眼神不……不好。」
「我去治治眼睛。」他將劍譜丟下,逃也似地離開了這裡。
時千劫本想將素寒璧會說話了這件事告訴紫宸,但紫宸外出遊歷去了,他對五色石確實沒有很上心,如果不是真的無奈,紫宸也不會想出這樣的方法來。
得知紫宸不在中央紫宸殿中,時千劫竟有一絲竊喜般的慶幸。
他整理好思緒,第二日又來到了這裡。
素寒璧一人坐在五色石旁,抱著雙膝,雙目無神,看著前方,眼眸中似藏納著山河萬千,但也似一片虛無。
她聽到了時千劫的動靜,扭過頭去,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似沒有焦距,但那黑瞳之中似倒映了他的身形。
時千劫與她的目光相撞,有些不知所措。
以往她那般雙眸無人的模樣就彷彿一個沒有意識的雕像,倒還好些。
現在她這般直勾勾盯著他看,他又怎麼靜得下心來看劍譜。
但他又捨不得離開這裡。
懷著這般複雜的心情,時千劫低頭,盡量不讓自己去注意這石頭姑娘的目光。
他急匆匆翻著手中的書頁,一絲內容也看不進去。
時千劫想,他糟糕了。
黑蛟一族族中最有希望的天才,現在居然連劍譜都看不進去了。
這叫什麼事。
他想了想,覺得念出來還能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你要聽嗎?」時千劫問她。
素寒璧冷冷開口,語氣彷彿沒有波瀾的死水:「我自己會看。」
「但是你要念,那就念。」她補了一句。
她無所謂看不看,或者聽不聽。
聽一聽也無妨。
少年的時千劫聲音遠遠沒有後來的時千劫聲音那般低沉好聽,他現在的聲音清朗,彷彿松竹林間拂過的微風。
他一字一句地念著,很認真。
「這是劍譜。」素寒璧說,「我聽你念過三遍。」
時千劫想,自己不止在她面前念過三遍,只是自她有記憶起,他念了三遍。
果然……他低頭,握拳在唇邊輕笑,自己之前真的在對一塊石頭說話。
有些蠢,但卻甘之如飴。
很奇怪,時千劫想,又覺得有一種甜蜜的神奇。
他竟然讓一塊石頭,開口說話了。
時千劫靜靜念著,素寒璧問他:「你很喜歡劍譜?」
他點頭,他能夠將所有劍招都練到熟練完美的程度,但卻並無靈氣,妖族是沒有練劍天賦的,因為妖類天生便擁有武器。
素寒璧沒有再說話,眼底依舊一片淡漠,但卻如冬日冰封的湖溶解了一小部分。
她不知道自己的這種變化,她只是覺得自己是一塊石頭,她不該如此的。
於是,不知過了多久,時千劫都習慣自己身邊的石頭姑娘變成了一位復讀機姑娘,她只會機械性的問與答,說話的語氣沒有波瀾起伏,亦沒有感情,她還是一個殘缺的靈魂。
直到那日,又是一個本應是院中仙曇盛開的夜晚,但卻下了雨,月亮藏在雲層之後。
這一日,時千劫整日都沒有出現在這宮殿之中。
素寒璧坐在五色石旁,安安靜靜,沒有在等待也沒有在期待,只是在那裡坐著而已。
她任由有些冰冷的雨水滴落在她肩頭,安安靜靜乖乖巧巧。
夜色降臨,素寒璧本該睡了。
她睜著眼,雙眸沒有焦距,望著院中羞澀含著苞的仙曇,今夜無月,它們不會開放。
許久,她的長睫微顫,濡濕著雨水,馬上就要閉上。
但就在這時,一柄油紙傘擋在她的頭頂,將雨水隔開。
密集的雨點澆落在傘面上,發出有節奏的噼啪聲,氤氳著水汽的紅色眼眸出現在她面前。
「我知今夜有雨。」時千劫伸直手臂,為素寒璧撐著傘,雨水打濕了他大半個肩頭。
「沒有月光,仙曇不會開放。」他伸手,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與束在墨玉冠中的濕發。
素寒璧靜靜看著他,長睫垂下,似乎馬上就要睡去。
這個時間,她本該睡覺的。
見她馬上就要睡著,甚至沒來得及聽他說完話,時千劫急匆匆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匣子。
由於動作太過慌亂,這匣子從他手中滑落,蓋子被打開,一朵優雅芬芳的花朵從匣中跌落。
正是月靈仙曇,可當做靈藥服用,增進修為,即便在仙界也極為珍貴,與素寒璧院中栽種的曇花不是一個品種,但要珍貴得多。
時千劫低頭將它拾起,小心翼翼擦拭上面沾了的雨水。
「就是……我想你今夜沒有曇花看,應當會不開心。」時千劫看著她說道。
素寒璧沒有什麼開心不開心,她只想按照自己的安排睡覺。
她的長睫垂落,昏昏欲睡。
但就在閉上雙眸的一片混沌中,她感覺到有一株冰涼的花落在了她鬢邊。
素寒璧睜開雙眼,發現時千劫俯身,靠得離她近了些。
他一手依舊小心翼翼撐著傘,而另一隻手,卻將這朵月靈仙曇放在她的鬢邊。
這花很快就會枯萎凋謝,他抓緊時機,將它戴在素寒璧鬢邊。
素寒璧眨了眨眼,眼眸中第一次出現了名為「困惑」的感情。
為什麼呢,這朵花,明明是增進修為的靈藥。
「為什麼?」素寒璧問。
「只是覺得……它戴在你身上,很好看。」時千劫那雙如紅寶石般的雙眸直視著素寒璧。
他在她那無神但美麗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外面是滴答落下的雨,一把油紙傘將冰冷的雨簾暫時隔開,兩人相隔的距離不遠,構造出的空間非常安靜,氤氳著濕漉漉的水汽。
時千劫的眼眸也濕漉漉的,這使他的眼神看起來像一隻乖巧的小狗。
或許是素寒璧沒有後退,也或許是素寒璧眼中映出了自己,令他的膽子大了些。
他咽了下口水,看著這表情木然的姑娘,開口輕聲問了一句話,宛如懇求。
「我送了你一朵花,你是不是也要……還我些什麼?」時千劫撐著傘,傾身問道。
素寒璧略微仰頭望著他,鬢邊那細長的月靈仙曇花瓣枯萎落下,幽幽香氣漸漸散去。
她想,是應該的。
只聽見她身後那塊圓融無暇的五色石忽然發出了「啪」的一道碎裂聲。
時千劫有些驚訝,扭頭望去,卻見那五色石突然生出了一道裂縫,其上蔓延著,長出一簇紫藤花來。
以五色石的力量,憑空變出一株紫藤來又算得了什麼。
素寒璧想,時千劫給了她仙曇,她若是還他一樣的,便顯得沒了創意,於是便隨便找了一種花回贈給他。
她伸手,潤著雨水的手腕如玉石般精緻,她將那紫藤花摘下,將它別在了時千劫束髮的墨玉冠上。
時千劫一愣,那紫藤花墜得他的發冠有些沉。
他的目光放在原本完美無瑕的五色石上出現的一道裂縫,這條打破了這完美石頭的瑕疵看起來是如此的顯眼。
時千劫看著眼前歪著頭,欣賞他發冠上紫藤花的姑娘,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巨大的喜悅與恐慌。
她原本是一塊堅不可摧的頑石,但卻因為他,這石上有了一道裂縫。
這條裂縫,可以照進柔軟的感情,亦是原本毫無破綻的她身上唯一的弱點。
即便是仙界之主的紫宸花了千萬年,沒能找到殺死這塊石頭的辦法。
他用盡渾身解數也沒辦法毀了五色石,她太堅固無情,她的渾身上下沒有絲毫弱點。
但是現在有辦法了。
這道因時千劫而「啪」地一聲裂開的縫隙。
讓時千劫成為從萬方小世界到仙界中,唯一一個可以真正對她造成傷害的人。
多浪漫,多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