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氣陰晴不定,出宮的時候還是朗朗晴空,不過半個時辰便黑雲蔽日,忽然間下起雨來,忘塵掀開馬車的帷裳,凝神聽外邊兒滂沱的雨勢,雖說這雨來得快去得應當也快,可若如此還要行路,未免有些不太妥當。
「你說大祭司能參天象,為何連此時會下雨也不知曉,該不會只是個擺設吧。」
「需得趕路護送的是我們,他坐在寬敞的馬車之中,又何必在意我們的感受。」
「也是,哪怕他沒半點本事,能得皇帝青眼便是我們這些侍衛比不了的。」
將聽覺延伸而出,便是能聽見各式各樣的聲音,或是質疑或是不滿,雖說真心愛戴他的人居多,可他還是不想聽得過多,一方面是因為影響心緒,另一方面,則是覺得這種如同偷聽一般的行為並非君子。
「玉靈。」朝著前方低喚一聲,忘塵也不過是等了一息的時間,便聽見了聲響。
著黑衣的女子半跪在他面前,身上還帶著可以聞見的濕氣,忘塵微微蹙眉,問道:「你一直跟在馬車後頭?」
「屬下的職責便是護得主子周全,自當寸步不離。」她的聲音平平淡淡,沒有絲毫起伏,不帶半點情緒。
「你在我身邊,已有十年了吧。」
忘塵沒由來一聲感慨,十年於他而言,實在是有太多意義。
十年前他初臨朝祁;
十年前他初為祭司;
十年前,《尋陵賦》問世……
「往後的日子,屬下亦是會留在主子身邊,直至身死形滅,永不離棄。」
聽面前的女子訴一番忠心,忘塵嘴角卻是忽而勾起一抹笑意,「我若是不曾記錯的話,起初你來我身邊之時,分明是要監視我的一舉一動,玉靈,這麼些年過去,竟是連你也開始自欺欺人了嗎?」
玉靈聞言,眸色微微一黯,卻不消片刻又歸於寧靜,「玉靈身為靈體,自不會欺騙主子分毫。」
「這世間於主子而言從無可信之人,哪怕是本家那些需要倚仗主子存於世間的近親,對主子難免也會有所利用,可玉靈不同。玉靈被煉作靈體,本就是為主子而生。」
外邊兒的雨勢絲毫沒有消去的跡象,忘塵並未有過多言語,只是將頭轉到了一邊。急雨之中馬蹄聲漸漸靠近,迴響在林間頗有氣勢,他雙手交握置於膝上,依舊是平日里那端莊肅穆的朝祁大祭司。
「玉靈.……」他忽而笑道:「我這一生,嘗試著信過許多人。」
「我本堅信人心本善,只要以真心待人,便能得真心相待,卻不想到頭來,還是錯了。」
玉靈還未有所回應,便也聽得一隊戰馬疾馳而來,不由得冷了一張臉。
「他怎麼敢!」玉靈起身,手中緊握著一把玉質長劍,那劍上幽幽寒光,讓人不敢小覷。
「他如何不敢?」忘塵轉過頭來,氣定神閑的模樣好似並沒有聽見任何動靜,一雙被遮掩了的眸子里,不知是何種情緒。
悲哀?失望?憤恨?
不.……
這些情緒於祭司而言本是不該存留,何況,是一個該「對朝祁死而後已」的祭司。
「主子早便猜到了?」即便是一直在他身邊的玉靈也免不了有些訝異。畢竟這十年裡,忘塵以祭司的身份留在朝祁中,他對皇帝的種種要求從不抵抗毫無怨言。
「我這一生,嘗試著信過許多人。」
「我本堅信人心本善,只要以真心待人,便能得真心相待,卻不想到頭來,還是錯了。」
她又想起方才忘塵的一番話,張了張口,終究是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馬蹄聲漸漸靠近,即便是雨聲也掩蓋不住這麼大的聲響,為數不多的護衛已經是驚慌失措,顯然是沒有任何準備。
萬箭齊發,慘叫聲不絕於耳,玉靈不曾聽見指示,自也不敢輕舉妄動,可瞧見那箭矢已經穿透了馬車,立刻提劍欺身向前。
「主子!」玉靈大喊,希望能將面前這處變不驚到認命的人喚醒,讓他切莫沉迷於過去的信任之中,可她被定在原地,不能動作,不能發聲,直至看到一支箭從后穿過他的身體。
鮮血自是嫣紅,這大抵是祭司最貼近凡人的一次,銀色的袍子上染紅了一片,終是為他添上了旁的顏色。
而他面上卻毫無異色。
十年前朝祁新帝登基,由大祭司親自執掌祭典,自此之後不論是朝堂上這個位置,還是位於宮中的觀星台,皆是為他一人所建;
而十年後再行祭典,由皇帝親自執掌大祭司葬禮,自此之後罷免大祭司之位,觀星台尚還留在皇宮之中,卻再無人居住。
半邊衣袍上已經全是血跡,馬車裡的人面色慘白,卻堪堪扯出了一個笑意。
「玉靈,你可知祭司為何?」
玉靈不能言語,只能望著他滿目悲戚。
「祭司祭司,便是為了保一國平安繁盛,而獻祭自己。」
『尋陵長,賦空巷』肆
簡陋的竹屋,頂部隱隱雨水滲入,彙集在一起滴進白瓷碗中,發出輕微的聲響。
床上躺著的人動了動手指,大約是被窗外明媚的光線照得有些不適,微微轉頭蹙起了眉心,卻因這點動作而牽動了傷口,不免倒抽了一口涼氣。
「你醒了?」門口坐著的男子倚在門邊,那模樣十分之悠閑,他手中握著一個青玉酒杯,上面冒著裊裊的水氣,大抵是一杯溫酒。
那人聞聲轉頭,望著男子鎖在的方向,只是緞帶遮掩住了視線,並不能看見男子是如何動作,又是什麼樣的容貌,就僅僅只知道,那是一位聲音十分溫和的人。
忘塵撫著傷口,想著躺在床上未免有些失禮,便掙扎著準備起身道謝,誰知男子卻很快上前,按著他不曾受傷的那邊肩膀,將他禁錮在了床上。
「我可是費了不少力氣與丹藥才將你從鬼門關給拉出來,你可不能叫我白費心思。」男人聲音不變,甚至是帶了些許笑意,忘塵不禁莞爾,與他道了一聲「多謝」,竟是說不出多餘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