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沒搭理他。
劉徹又忍不住跟不遠處默默注視著年幼時自己的嬴政道:「始皇, 你管管他啊!」
嬴政也沒有搭理他。
劉徹面容扭曲,跟高祖和李世民道:「不理我,他們倆都不理我!」
高祖頭也沒回, 李世民劍眉皺起:「嗯嗯嗯, 知道了,他們不理你,我們也不想理, 你安靜點!」
「……」劉徹:「?????」
劉徹自閉了。
邯鄲的街道上,趙政後退一步, 警惕的注視著自己忽然出現的男人:「你是誰,為何會在此處?!」
朱元璋抬手在他額間虛點一下:「你應當能感覺的到,就在方才,你腦海中多了一個名叫空間的地方,我與幾位老友受人所託, 到此處來見你……」
此時神鬼巫祝之說盛行,甚至有穆王西行見西王母的傳說, 趙政雖小,卻也知自己腦海中那名為空間的地方頗為神異, 再見面前男子對自己並無惡意, 又點明空間之事,便信了三分。
只是他年齡雖小, 經歷的事情卻多, 凡事都多存幾分謹慎, 故而臉上仍舊不顯,只故作疑『惑』道:「什麼空間?我不明白!」
朱元璋見他如此機警,不禁暗中讚歎,卻不多費口舌, 當即身形遁去,進入空間之中。
他們來到此方世界,的確是費了一番功夫的,又因為違逆天道輪序,故而身有限制,既不能吐『露』後世之事,每日也只有一人能夠離開空間,且不能干涉此間大事,打跑幾個孩童也便罷了,若是提刀上陣,征戰四方,只怕立時便會被這方世界的規則所絞殺。
趙政眼見方才那男子忽然消失在眼前,著實吃了一驚,旋即卻聽他聲音在自己腦海之中響起,笑問:「如何?現在你可肯信了嗎?」
趙政抿著嘴,一言不發。
不遠處趙家顧看他的僕從走上前來,恭敬道:「公子,您沒事吧?」
趙政問:「你方才都看見什麼了?」
僕從聽得微怔,面有難『色』,垂首道:「稚童無知,公子無需理會他們。」
他什麼都沒看到。
甚至不知道那個男人來過。
趙政眼底飛快的閃過一抹異光,點點頭,冷靜道:「回去吧。」
……
阿母不在府中,外祖父與外祖母也不知做什麼去了。
趙政遣散院子里的僕從,關閉門戶之後,方才在心裡出聲呼喚方才出現那人。
或許是因為精神集中的緣故,他的視線似乎窺到了那方空間,無邊無際的白霧下擺放有一張石桌,四個男人圍桌而坐,似乎正在敘話,其中之一便是前不久才見到的那人。
角落裡還蹲著一人,脊背朝向他,看不清面容。
「哦,」此前他見過的那男人道:「你看見我們了。」
趙政畢竟年幼,陡然得以遇到如此神異之事,語氣中不免平添幾分激動忐忑,卻仍舊強力剋制住,問朱元璋:「你方才說,是受人所託到此來見我?」
朱元璋不『露』痕迹的瞥了對面嬴政一眼,頷首道:「是。」
趙政目光依次在空間幾人臉上掃過,道:「幾位都是嗎?」
朱元璋再次頷首:「是。」
趙政稱謝,又道:「那麼,是受誰所託?」
朱元璋不曾做聲,高祖與李世民交換了一個顏『色』,三人不約而同的將視線投到嬴政身上,叫他出聲發話。
趙政順著他們的目光望了過去,便見他們正注視著坐在他正對面的一名男子身上。
那男人身量高大,即便是坐著,也仍能看出挺拔矯健的身形輪廓,脊背挺直,雙肩放平,自有一股鋒芒畢『露』的凜然氣魄,令人不敢『逼』視,匆忙一瞥,便得恭敬的垂下頭去。
他臉上蒙著一層似有似無的霧氣,見不到他面容。
饒是隔著那層白霧,趙政也能感覺到其後那兩道鋒銳目光,睥睨天下,可威四方。
趙政心臟猛地一跳,呼吸也有些急促。
不知怎麼,驚駭之餘,又忽然生出一種口乾舌燥的雀躍與嚮往。
這人是誰,怎麼會有這般懾人的氣勢與威儀?
他畢竟是秦國公子,饒是秦趙兩國不睦,也曾與母親趙姬一道往趙國王宮中去赴過宮宴,幾度親眼見過趙□□,然而即便是趙王,論及氣魄威儀,竟也不能比擬面前人之萬一!
趙政心裡不甚恭敬的想,即便是他的曾祖父、當今秦王,怕也不會有這般氣勢吧?
為君者當如是也!
他小小的身體里陡然生出幾分熱血與嚮往,卻不肯向人低頭,拱手示個常禮,道:「尊駕也是受人所託來此見我的嗎?敢問是受何人所託?」
嬴政道:「是一個與你非常親近的人。」
趙政聽得一凜,卻也明白他話中未盡之意:「不可以告訴我他的名字嗎?」
嬴政道:「現在的你,還沒有資格知道。」
趙政小小的眉頭皺起:「那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有資格知道?」
嬴政平視著他的眼眸,沉聲道:「到你能超越我的那一天!」
超越他?!
趙政嚇了一跳。
那可是超越趙□□,甚至是超過自己心目中曾祖父的人啊!
他在心裡問自己,趙政,你能做到嗎?
最後的答案是,能!
趙政抬起頭來,正對上那人視線,語氣稚嫩而堅定:「我能做到!」
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
又說:「我與你有些不可說的淵源,其餘幾位,輩分與你齊平,軍武吏治皆是當世大家,勝過世間俗人萬千,你若有疑,自可求教。」
趙政短暫遲疑幾瞬,旋即向幾人稱謝,略頓了頓,又一指角落裡那人,疑『惑』道:「那他呢?」
劉徹站起身來,飽含希冀的看了過去。
「別理他。」嬴政淡淡道:「他是廢物。」
劉徹:「?????」
其餘皇帝們:「噗嗤!」
每日辱彘√
……
正如同嬴子楚是呂不韋選中的奇貨,趙姬與趙政也同樣是趙家囤積的奇貨,等邯鄲之圍解決之後,秦國重新派遣侍從往趙國去侍奉這位年幼的公子,趙家也為他聘請名師,修習詩書弓馬。
因為那句「他是廢物」,劉徹抑鬱了整整一天,第二天緩過勁兒來之後,便自告奮勇要給趙政當老師輔導作業。
可是因為秦朝末年的連年戰火,當時的詩書典籍散遺大半,劉徹接受的是漢家教育,而非戰國末年的王孫公子教育,兩邊壓根就不搭界,他能輔導個什麼?
第二天上午,趙政的先生前來授課,嬴政了解過進度如何之後,無需書簡,便默背著為趙政講解,旁徵博引,字字珠璣,接連講了一個時辰,方才悠悠停下。
劉徹:「……」
到了下午,自有人帶公子出門騎馬——當然是一匹小馬。
高祖、李世民、朱元璋友善的看著劉徹,說:「你要是覺得這方面比我們行,讓你上也可以。」
劉徹:「……」
劉徹反手一個嘴巴拍在自己臉上:「我有什麼資格上?我是廢物啊!」
……
忽然間添了幾位良師益友,又有那位不知名姓、不辨面目的男子在一旁鞭策,邯鄲的生活好像也平添了幾分意趣。
趙姬發現兒子近來彷彿開朗了些,也更加勤勉於功課,欣然之餘,又有些兒子逐漸長大、逐步遠離自己的失落。
傍晚她返回家中,往內室去探望兒子,便見年幼的趙政跪坐在桌前翻閱書簡,神情專註,聚精會神。
趙姬看得微笑起來,放輕動作,等到趙政看完那一卷書,發現母親來了之後,方才笑盈盈近前去將他抱住。
「晚上就不要看書了,」她愛憐的撫著兒子發頂,說:「仔細傷了眼睛。」
趙政依偎在母親懷裡,嘟囔道:「只看了一小會兒,很快就要睡了。」
趙姬幾次三番受辱,也要保全兒子,趙政屢次與街頭孩童打架,也是要用自己的拳頭維護母親的尊嚴。
縱然日後這對母子會有諸多齟齬,然而此時此刻,他們是彼此的依靠,是對方心裡最重要的人。
內室里母子倆有說有笑,氣氛和睦,空間里嬴政默然不語,眸光追憶,說不清的緬懷,還是傷感。
高祖溫和道:「若是覺得難過,便不要看了。」
他們是可以屏蔽掉外界一切,不看不聽的。
嬴政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卻拒絕道:「不必,我沒有那麼脆弱。」
頓了頓,他道:「父親辭世之後,我為秦王,阿母為帝太后,此後我便是秦王,而非嬴政,阿母她,卻只當自己仍舊是趙姬,而非帝太后。」
他輕輕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
日子一天天過去,趙政逐漸長大。
秦趙之間的關係始終沒有和緩,趙姬母子在趙國的待遇也始終平平,嬴子楚雖幾次派遣使節前去問候,然而趙姬心裡的絕望卻一日更比一日深重。
往王公貴戚家中獻舞時,那些嘲弄而憐憫的目光密密麻麻的落在她身上,趙姬心生驚疑,很快便得知嬴子楚在咸陽又得新寵,甚至有了兒子的消息。
她強撐著不曾在大庭廣眾之下『露』怯,歸家之後,馬上抱著兒子痛哭出聲。
「你阿父忘記我們了嗎?!」
趙姬搖晃著兒子稚嫩的肩膀,目光驚慌而絕望,難掩憤恨:「他不要我,也不要你了?你可是他的長子,生來就要繼承秦王之位的!算師明明說我可以享用榮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嬴子楚身邊有了別的女人,且還不止一個,他膝下又有了別的兒子承歡,而那些女人會給他生更多的孩子。
就像是秦王興長平之戰時不在意異人這個孫兒一樣,來日秦太子會在意他們母子倆嗎?
嬴子楚還會記得他們母子倆嗎?
趙姬滿心絕望,耳朵里充斥著夢想破碎的聲音,甚至於忘記了兒子今年也只有六歲而已,發瘋似的發泄著自己內心的痛苦。
趙政任由母親搖晃自己,一言不發。
趙姬被他的眼神刺痛了:「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趙政冷靜的看著她,說:「哭沒有用。對著我哭,更沒有用。」
趙姬氣極反笑:「你是在嘲笑我嗎?你以為失去一切的只有我?你阿父不只是有了別的女人,還有了別的兒子!那孩子只比你小四歲,是你阿父離開我們的第二年生的,他在秦宮長大,深得夏夫人寵愛,日日承歡膝下,你知道你失去了什麼嗎?!」
「我什麼都沒有失去。」
趙政平靜道:「阿父會是秦王,而秦王從來不會只屬於一個女人,也不會只有一個兒子。祖父那麼寵愛華陽夫人,不也有眾多姬妾和二十多個兒子?所以,即便阿父仍舊留在邯鄲,這個結果也仍然不會改變。」
趙姬怔怔的看著他,竟說不出什麼話來。
趙政則繼續道:「阿母,趙國人會放我們走嗎?」
趙姬被他這樣冷靜而理智的態度震懾,竟也認真思忖,回答起來:「若是會放我們走,早就放了,又怎麼會等到今天?」
趙政又道:「阿母,趙國人會殺死我們嗎?」
趙姬愣了幾瞬,搖頭道:「除非再次爆發大戰,否則,怕也不會。」
趙政道:「等到阿父繼位,不,甚至不需要阿父繼位,只需要等阿父坐上太子之位,趙國人就會送我們回去。」
趙姬的心緒平復下來,半是震顫、半是驚詫的看著兒子,問:「為什麼?」
「為了示好我們,也結好秦國。」
趙政道:「為阿父誕下次子的那位夫人出身韓國,若阿父為太子,你我母子不得返,阿父必立次子為繼承人,這對趙國有什麼好處?相反,若將你我母子送回,我二人皆與趙國有淵源,於趙豈非大有好處?且秦國這幾年厲兵秣馬,意圖東征,若阿父為太子,妻兒俱被束縛趙國,這不是現成的發兵理由?長平之戰後,趙國國力大衰,必然不敢與秦國爭鋒。」
趙姬一向聽兒子教導兒子課業的先生稱讚他幼而聰敏,卻不知他竟有這般遠見卓識,心驚膽戰之餘,又平添幾分喜意,撫著他面頰,喜愛非常:「我兒天資這般聰穎,豈是成蟜所能比擬?若你阿父得以聽聞你今日之言,決計不會立其餘兒子為繼承人!」
空間之內,嬴政閉眼靜聽趙政言辭,也不禁輕輕頷首。
趙政卻道:「阿母,你同阿父相處的時日更久,阿父可是絕情負義之人?」
趙姬聽得微怔,神情黯然,遲疑幾瞬,搖頭道:「他,他在趙國時,待我不薄,你又是他的長子,自然格外疼愛。雖說當年離開邯鄲時將你我母子拋下,可當今之世,又有哪個王孫會為了妻兒放棄逃命的機會?」
她與嬴子楚的結合本就是美『色』和利益的交換,無關愛情,異地處置,趙姬同樣不會拋棄『性』命只為一家團聚,故而方有此言。
趙政聽罷,便道:「若真是如此,你我母子不僅沒有失去什麼,反而還會有所得。」
人對於自己付出過感情的人會格外看重,女人是這樣,兒子更是這樣。
他是長子,在阿父心裡必定是不一樣的,更不必說他在阿父看顧下長到三歲——世間有幾個王孫公子能被父親照看到三歲?
若不是阿父那時候在邯鄲為質,一家三口患難與共,又有當日逃離趙國時不得不拋下妻兒的愧疚,阿父怕也不會格外看重他們母子,時常遣使前來問候了。
他說:「阿母應當每隔幾月致信阿父,不言哀怨,只言情思,告訴他我們在這裡一切都好,勿要惦念,來日必定有一家團聚之時。」
趙姬雖不懂政務,卻通男女情愛,聞言如何會不明白?
當即滿口應下,又摟住他肩,喜不自勝:「政兒,阿母的心肝!你這頭腦,當真是勝過阿母萬千!」說完,便忙不迭出門去寫信。
方才被阿母發狠捏過的肩膀仍在作痛,趙政抬手輕『揉』兩下,一向沉靜的面容上少見的顯『露』出幾分黯然。
他望著不知何時出現在內室之中的玄衣男子,忽的輕笑起來:「這就是為王的必經之路嗎?」
嬴政笑了一下,並不答他。
趙政的目光卻隨之堅定起來。
是的,這就是為王的必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