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四十八年, 趙國,邯鄲。
這是個格外寒冷的冬天,接連下了兩天的雪, 屋頂已然積了厚厚一層, 院落前的空地與道路則被仆婢們打掃的乾淨整潔。
嬴異人身披狐裘,在廊下坐立不安,聽得內室傳來女子斷斷續續的痛呼聲, 凄厲入耳,他臉上蒙著一層濃重的憂慮之『色』。
趙姬懷胎九月, 昨夜便發動起來,痛了幾個時辰都未能順利生產,女子產子本就是生死大關,嬴異人怎能不心急如焚?
那是他第一個孩兒,至關重要, 且趙姬美貌絕艷而富有風情,他也是很喜歡的。
呂不韋清晨剛醒, 便聽底下僕從前來回稟,道是王孫愛姬昨夜便發動了, 直到現在都沒能順利生產。
呂不韋又驚又怒:「混賬東西, 怎麼不早些回稟?!」
趙姬是他與秦王孫之間的系帶,也是他政治投資的重要一環, 若是出了什麼差池, 雖不說是前功盡棄, 但也必然損失深重。
更不必說他早已經耗費重金結交陽泉君,意圖打通華陽夫人那一關,若能叫王孫攜子同歸,豈非更能討安國君與華陽夫人歡喜?
呂不韋匆忙穿戴整齊, 往嬴異人處去,又令人不惜重金,在城中搜尋經驗豐富的產『婦』,將將趕到秦王孫處,卻聽一陣嬰孩哭聲自內傳來,一片寂靜之中,分外響亮刺耳。
呂不韋暗鬆口氣,被侍從請著快步入內,掠掉身上寒氣之後,便聽嬴異人難掩得意的笑聲傳來:「好重!是個兒子,聽他哭的多響!」
侍從掀開擋風的厚重『毛』氈,他側身入內,便見嬴異人懷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孩,哈哈大笑:「他是正月生的,又是我的長子,便給他取名叫政!」
趙政么?
呂不韋默默將這名字在心底念了一遍,不禁頷首,的確是個好名字。
嬴異人尚且年輕,初得愛子,自然歡喜,生疏的抱著那哇哇大哭的小兒,笨拙而親昵的哄弄他,甚至未曾察覺到呂不韋的到來。
這麼過了會兒,他忽的反應過來,抱著那掙扎哭鬧的兒子到床前落座,含笑道:「你看我們政兒像誰更多一些?」
趙姬自己懷胎十月誕育下的兒子,感情較之嬴異人只多不少,愛憐的撫了撫兒子面頰,柔聲道:「妾身覺得像王孫多一些。」
她正值芳華,風情絕艷,饒是剛剛生產完,臉『色』尤且有些蒼白,也仍舊難掩麗『色』。
嬴異人的神情愈發柔和:「還要多謝你為我誕此麟兒。」
夫妻二人如此依依細語幾句,嬴異人方才發覺呂不韋在側,向他歉然一笑,將兒子交付給『乳』母之後,相攜往外室去言談。
嬴異人在前,呂不韋在後,『毛』氈從內徐徐放下,呂不韋視線餘光與趙姬有轉瞬對視。
她眸光哀怨,幽幽別過臉去,一束被汗水打濕的青絲貼在雪白脖頸處,說不出的香艷旖旎。
『毛』氈被徹底放下,什麼都看不見了。
呂不韋幾不可聞的發出了一聲嘆息,旋即垂下眼去。
……
嬴異人名為秦王孫,然而身在趙國,頭頂卻始終懸著一柄利劍,原因無他,因為秦趙之間的關係實在是太惡劣了。
就在去年五月至十月這五個月的時間之內,秦趙兩國為爭奪上黨而爆發了長平之戰。
趙國接連戰敗,老將廉頗堅守不出,秦國便派人到趙國去散播廉頗投降的謠言,並宣稱秦軍不怕廉頗,只怕趙奢之子趙括。
趙王早就對廉頗的龜縮戰術心存不滿,又因趙奢曾大敗秦軍,認定虎父無犬子,故而臨時換將,令趙括為主帥,對抗秦軍。
相對應的,秦國則任命武安君白起為統帥,主持這場註定會被載入史冊的大戰。
趙括年幼時便跟隨父親學習如何排兵布陣,到後來,連父親都難不住他。
然而趙括所做出的最大貢獻不是為趙國打敗秦軍,而是豐富辭彙庫,以親身經歷為後世人增添了一個名為「紙上談兵」的成語。
短短的四個字,卻叫趙國付出了血淋淋的慘痛代價,幾十萬投降士卒被殺,血流漂鹵,趙國元氣大傷,也為接下來史無前例的大一統封建帝國的建立吹響了號角。
嬴異人身為秦國質子,存在的作用就是制約秦國對趙國用兵,然而這時候秦國都要把趙國打癱了,國中青壯死於秦人之手者不計其數,他這個秦國質子還想在邯鄲活的倍滋潤?
開什麼玩笑!
沒被殺就趕緊謝天謝地吧!
嬴異人處境如此,趙姬作為他的女人,自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唯有跟隨嬴異人夾著尾巴做人,只希望能早日返回秦國,結束這提心弔膽的生活。
而嬴政這個體內流淌著兩國血脈的嬰孩,就在邯鄲城中一日一日的長大了。
嬴政過一歲生辰的時候,呂不韋往咸陽去先後拜見陽泉君和陽泉君的姐姐,先前送去的奇珍異寶起到了作用,二人見到這位來自趙國的大商人之後,表現的十分親熱,置酒招待,甚為親厚。
呂不韋勸陽泉君:「您對於秦國沒有功勛,之所以能享受榮華富貴,無非是因為華陽夫人,但華陽夫人無子,您的富貴又能有多久呢?身在趙國的王孫異人,德才兼備,渴望西歸,他的生母並不得寵,序列又不靠前,若華陽夫人肯將他收為養子,來日他繼任為王,必然感念夫人恩德,奉養至孝,而您也能永享富貴啊!」
呂不韋又請華陽夫人的姐姐攜帶重禮,入宮去規勸華陽夫人:「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弛。夫人年輕貌美,深得寵愛,但是您沒有兒子,容貌老去之後又該怎麼辦呢?不如趁太子寵愛,在太子的兒子之中挑選一個德行出眾之人收為養子,先示恩於他,來日他必然孝順於您,相得益彰。這樣,太子在時,您得享榮華,太子去后,您也會是秦國最尊貴的女子。」
呂不韋不愧是呂不韋,事實上,能夠在史書上留下篇章記錄的,皆非凡俗之輩。
無論是跟陽泉君的對話,還是針對華陽夫人的對症下『葯』,都直擊痛處,全然說到了他們最憂心的地方。
陽泉君為了自己的將來和家族榮華,對呂不韋所言深以為然,華陽夫人出身楚宮,嫁入秦國之後,也見多了女子『色』衰愛弛的下場,怎麼可能將自己的後半生都維繫在丈夫的寵愛上?
再被姐姐和弟弟一勸,呂不韋大功告成。
再過一月,華陽夫人生辰,太子為哄愛妻高興,令舞姬作楚國歌舞,又邀請陽泉君等楚國親貴入宮相伴,以寬慰愛妻思鄉之情。
華陽夫人自是欣喜,等到晚間,夫妻之間呢喃細語、恩愛過後,忽的傷感起來,流著眼淚說:「能夠侍奉太子,是妾身的榮幸,然而不能為太子誕育兒女,卻是妾身的不幸。在趙國的質子異人賢能,德才兼備,妾身想收他為義子,奉我終老,還請太子看在妾身多年殷勤侍奉的份上,准允妾身的請求!」
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太子既愛重妻室,也曾想過華陽夫人的將來,現下她正得寵,自是風光無二,可自己百年之後,她又當如何?
若能叫她在自己死後有個依靠,倒也是件好事。
華陽夫人見丈夫神『色』鬆動,便知此事大有可為,連聲稱讚異人德行,道是六國聞名,連帶著其生母夏姬也成了秉『性』寬厚的忠實之人。
天可憐見,夏姬在秦宮裡本就是個小透明,一不得寵,二無依仗,要不然也不會偏偏挑中她的兒子去趙國為質子,這樣一個女人,她囂張的起來嗎?
太子早有此意,又兼愛妻言辭拳拳,當下滿口應允,第二日傳召呂不韋入宮,任命他為王孫的老師,又厚贈禮物給遠在趙國的異人,讓呂不韋想辦法將他帶回秦國。
事情進展到這一步,奇貨可居也就實現了一半,呂不韋喜不自勝,辭別秦太子和華陽夫人,令門客在六國宣揚秦王孫異人的名聲,自己則快馬加鞭,返回邯鄲,力勸趙國放異人一家歸秦。
趙國當然不肯——踏馬的你們秦國都快把我們趙國打糊了,我們沒殺你這質子就算是宅心仁厚了,你還想走?
痴心妄想!
呂不韋便去遊說趙王:「異人只是王孫,秦國太子又有二十多個兒子,您即便真的殺了他又能怎樣?此前他身在趙國,長平之戰時秦國難道便有所猶豫了嗎?若再有長平之戰之事,您將異人押解到前線去,您真的覺得秦國會因他一人而退兵嗎?」
趙王默然。
秦太子畢竟還只是秦太子,秦國真正做主的是昭襄王,也就是赫赫有名的宣太后之子嬴稷。
他不缺兒子,更不缺孫子,怎麼可能為異人而停下征戰的步伐?
事實上,自從長平之戰開始,異人就成了一枚棄子,這也是趙國沒有殺掉異人,又或者是用他勸阻秦國退兵的原因。
因為他們知道,昭襄王不在乎。
區區一個孫兒,在趙國呆了那麼多年,昭襄王可能連他長什麼樣子都忘記了,因為他而給大秦造成損失?
不可能!
秦人別的不行,就是頭鐵,絕不服軟低頭!
呂不韋便趁機勸道:「大王即便是殺掉異人,對秦趙之間的僵局也不會有太多的緩解,相反,大王若是以厚禮相送,令他歸國,異人豈會忘記大王的恩德?華陽夫人已經應允收他為子,來日他承繼秦國大位,於趙國不也是天大好事?」
趙王臉上神情明顯的緩和了幾分。
呂不韋進一步勸道:「異人身邊的趙女已經為他誕育長子,孩子出生后,異人便奏請秦國,將趙女冊為夫人——那是他的長子,體內流有一半的趙國血脈啊!昔年宣太後主秦,楚人在秦國何等得意?華陽夫人為秦太子正室,楚國不也頗得優待么?秦國既然可以出一位楚太后,為何又不能出一位趙太后?!」
利益動人心,趙王難免意動神搖,道是同左右親信商議過後,再給予最終答覆。
呂不韋觀察他臉上神情,就知道這事穩了,自信滿滿的往異人處報訊,異人與趙姬夫妻二人聽聞,果然甚是歡喜。
呂不韋與異人在內飲酒相慶,趙姬返回內院,便見兒子正在院落中與母親趙媼玩耍,祖孫二人其樂融融,分外和睦。
趙媼察言觀『色』,見她眉宇間盈『盪』著幾分喜『色』,便知呂不韋處大事已成:「你們能回秦國去了?」
趙姬欣然頷首,將迎上來的兒子摟住,喜形於『色』:「總算是能離開這兒了!阿母,老實說,這段時間我一直都提心弔膽,唯恐哪天秦人打過來,我與政兒都成了趙國的刀下亡魂,現下可算是放心了!」
「傻孩子,別說胡話,」趙媼看著豐腴美艷的女兒與一側玉雪可愛的外孫,神情慈愛,飽含希冀:「算師早就說過,你是能夠享用富貴的人,等你和政兒回到秦國,便是這話應驗的時候!」
異人與趙姬滿心歡喜,呂不韋躊躇滿志,趙家更是飽含期待,一心盼望自己家飛出去的那隻金鳳凰早日歸秦。
秦國的王孫夫人在趙國又算個什麼?
還得是回到秦國去才真正是尊貴!
然而計劃終究是趕不上變化。
又可以說,昭襄王真正是半點沒將異人這個孫兒放在眼裡,連帶著剛剛兩歲的重孫趙政,也只是隨手便可以丟棄的棄子而已。
這時候趙政只有兩歲,這也是他第一次面對來自至親之人的捨棄,素未謀面的曾祖父毫不猶豫的放棄了他們一家,甚至不等呂不韋的籌謀落到實處,叫他們返回故國,便令秦將王齮發軍圍困邯鄲。
趙王原本還在猶豫,聽聞此事,勃然大怒,當即下令誅殺異人及趙姬母子。
呂不韋聽聞秦軍發兵的消息,當即出了一身冷汗,知道經過長平之戰之後,趙國必定不會再容忍為質的秦王孫,當機立斷叫上異人,用重金賄賂守城的趙國士兵,二人一道逃到了秦國軍營之中。
昭襄王可以不在乎異人這個孫兒,但秦國士兵不可以,畢竟那是秦太子的兒子、華陽夫人的養子,既入秦軍陣中,他便是真正的秦國公子,備受尊崇。
呂不韋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將自己此生最重要的投資品帶離危險,也著實大鬆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只是沒有人理會尚且身在邯鄲的趙姬母子。
對於將將要滿三歲的趙政而言,第一次拋棄與第二次拋棄之間間隔的時間實在是太近了。
第一次拋棄來自曾祖父,第二次拋棄來自父親。
現在的他可能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是這註定會成為懂事後難以癒合的傷疤,永遠橫亘在他的心頭,一下一下,礫石一樣磨在他心頭最柔軟的部分上。
呂不韋到底還顧念幾分舊情,逃走之前,便令人向趙姬送信,後者的反應同樣迅速,直到出城無望,當即就躲到了豪富娘家。
對於呂不韋而言,異人奇貨可居,而對於趙家來說,女兒趙姬與外孫又何嘗不是奇貨可居?
無論是出於親情,還是出於利益,都沒有不庇護他們母子二人的理由。
趙姬母子因此得以保命。
嬌妻愛子失陷敵國,異人固然傷感於一家分離,然而對他來說,接下來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抵達咸陽之前,呂不韋請人教授他楚語和秦國詩歌,等到入宮覲見之時,又改換楚人裝扮。
華陽夫人見后,果然大為歡喜,異人又改名為子楚,自此更得華陽夫人歡心。
有這位深受寵愛的嫡母在內吹風,連帶著秦太子對他的觀感也很不錯。
嬴子楚在秦國長袖善舞的時候,趙姬母子正在邯鄲經歷著此生最痛苦難捱的時刻。
秦國退兵之後,搜捕最嚴的時刻也過去了,趙人聽聞異人已經歸國,認華陽夫人為母,深得看重,便停了對於趙姬母子追殺,可即便如此,在邯鄲這個極端仇視親人的地方,他們母子二人又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趙姬雖是秦王孫的夫人,但畢竟不是秦王孫,趙家雖願意庇護女兒和外孫,但終究不似呂不韋那般羽翼豐滿。
趙姬美貌而富有風情,難免會被人調戲取樂,她為自己和兒子的『性』命計,只能強顏歡笑,婉然順從,年幼的趙政作為秦國王孫的兒子在邯鄲長大,遭受到的冷眼和輕蔑可想而知。
尋常孩童三歲時尤且會在父母懷裡撒嬌,而他卻通過周圍那些飽含惡意的冷語,早早明白自己是被父親拋棄的孩子。
除去母親和外祖家的人,沒有人喜歡他。
趙人會朝他扔石頭,吐口水,用最刻薄惡毒的話來咒罵他,孩子們會聚在一起欺負他這樣的秦國孽種,成年的男人會當著他的面調戲他的母親。
異人英俊,趙姬絕艷,趙政的容貌也是極出挑的,雙眼狹長而鋒利,板著臉看人的時候,有種不怒而威的氣魄。
但是沒有人會被一個小孩子嚇住。
那些孩子聚在一起欺負他的時候,他抓起石頭狠狠地砸過去,但是雙拳難敵四手,經常被打的渾身是傷。
趙家的僕從要去攙扶,他堅決不用,寧肯自己一瘸一拐的回家,好像他骨子裡就帶著一股執拗,任什麼也無法被消磨掉。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幾個月,直到某一天,年幼的趙政腦海中多了一個名為空間的東西。
一個身形剽悍的男子忽然出現在面前,三兩下將那群趙國小崽子打的落花流水,屁滾『尿』流,兩手抱胸,目光頗為新奇的打量邯鄲的街道。
趙政警惕的看著他:「你是誰?你也是趙國人嗎?!」
他並不懼怕那些趙國孩童,但是卻頗為忌憚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奇怪男人。
「我可不是趙國人!」
男人本是想低頭看他的,又覺得不太禮貌,半蹲下身去與他對視,眼底隱約透著幾分懷念:「不過,我可以教你一點有意思的東西來對付這些趙人。」
他笑的像個和藹的老外婆:「扒皮揎草聽說過嗎?」
趙政:「……」
劉徹忍不住在空間里大叫:「別教他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