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紫陌玉琅(一)
我初見玉琅的時候是在京都的街頭。
那年,家裏發了洪水,一切能吃的東西都被水衝走了,門前的一畝三分田裏也被淹的什麽都不剩了。弟弟在洪水來的時候在河邊玩耍,沒了蹤影。村裏的人說怕是淹死在河裏了。
爹爹是個本本分分的農家漢,一身的硬骨頭,那年也是陪著娘親紅了眼眶。眼看家裏什麽都沒了,爹爹硬著頭皮拿著根木棍就上山打獵了,結果在山上遇到泥石流,活活的埋在山裏,連個屍首也找不到。
那時候家家戶戶也沒個什麽存糧,娘拿著鄰裏八鄉的救濟,歎了一口氣,草草的替我爹立了個墳,就帶著八歲的我一路乞討到京都,打算投靠在京都開茶樓的舅舅。
我記得娘總告訴我:“小妮,到了京都找到舅舅咱們就不用再吃爛菜葉子和樹皮了,有你喜歡的大白饅頭。”
那時候我想著香噴噴的大白饅頭,從來沒聽出來娘話語裏的無奈與苦澀。一心天真的以為隻要找到了舅舅,那一切便好了。
舅舅是找到了,在紅牆綠瓦的高門別院裏,吃的是大魚大肉。而我和娘呢?娘護著我,被硬生生打斷了兩條腿,我也是一身的淤青……
我至今記得那天,天色陰沉,漫天的墨雲堆在天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天上不一會兒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將遠處的亭台樓閣,高門酒肉都籠罩在一層層的紗幔裏。
我就那樣握著娘的手坐在破廟裏,眼淚嘩嘩的流下,止不住的從身前大顆大顆的掉落。娘哼著以前哄弟弟入睡的兒歌,眼神一點點的暗淡,身子一點點冰涼……
我看見灰色的世界,灰色的花朵,緩緩綻開,又一點點凋亡。我似乎忘了怎麽哭泣,也忘了我是否有心了。我呆呆的坐在牆角邊,茫然地看著一個個冰冷的沒有溫度的行人,我一點點的在等到死亡,就像娘那樣……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初見玉琅的那天。他逆著光在我麵前蹲下,陽光在他周圍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輝,長身如玉,美若神袛。他直視著我的眼睛,溫潤的指節替我細細的擦去了臉上的浮沉,微微一笑,溫和的仿佛冬雪裏的暖陽。
他說:“跟我回去吧,我養著你。”
聲音幹淨的仿若晨曦落在屋簷上的雨滴。那一瞬間,我聽到了心髒再次跳動的聲音,砰,砰,砰……
我點了點頭,跟著他回了家。
洗漱完畢後,他將我牽到身前,告訴我以後我便叫做紫陌。
我仰頭看著他,怯生生的問:“那你呢?”
“你記住了,我叫玉琅。”
他的黑眸裏落滿了星辰的光輝,帶著些許笑意。
“玉琅”
那是我第一次叫他,也是我生前最後一次叫他。我把這兩個字藏在心裏,在喉嚨下滾動了一遍又一遍。
“紫陌,你是要做一個我身邊的婢女還是暗衛?婢女端茶遞水就可,暗衛怕是要永遠呆在黑暗裏,手上染著無盡的鮮血。”
在我看來婢女也許好一些。可是我當時卻偏偏直直的看著他的眼睛,詢問道:“你希望呢?”
他臉色沒變,依舊是那樣溫潤如玉,隻是眸子裏的星光亮了幾分。
“我需要一個可以站在我身側的人。”
“好,我當暗衛。”
從那時我便發誓,要成為一個能站在他身側替他擋刀的人。
從那以後,我便被帶到一個專門訓練暗衛死士的地穴裏去了。那裏暗無天日,有大量蒙著麵的人把守。去了我才知道,裏麵有近五十個與我同齡的孩子,都穿的破破爛爛,麵黃肌瘦。
他告訴我,我們裏麵隻可以五個人活著。
於是我便努力使我的心變得麻木:我用轉頭砸死過一個寧願把飯分給我一半的女孩 ,也在背後捅死過一個護著我的大哥哥……
我手上,身上沾滿了鮮血,咬牙堅持。看著他們一個個倒在我的麵前,而我一步步的爬著他們的屍體向上。我從開始的驚恐嘔吐,夜夜做夢,到最後的神情不變,安之若素……
我沒有想過那些孩子是否也和我一樣來的,也沒有埋怨過一句,隻是每次身上受傷了他都會送來一瓶傷藥,細細的替我抹上,這便夠了。
我一直知道,暗衛是隱在暗處,沒有感情的,更何況是對主上。
我開始陪在他身側,幫他處理明裏暗裏的事務。
別人眼裏,他是當朝柳太傅的獨生子,是皇上禦封的絕代無雙公子,風光無限。可是隻有我知道他不為人所道的苦楚。也正因為此,我才越來越懂得憐惜。
明麵上,他是八皇子的幕僚,與八皇子深交,眾人所知。可是,他如此聰慧的人又怎麽看不出來八皇子做事優柔寡斷,毛毛糙糙,不堪大用呢?
他日日服用冷曇丸,哪怕吐血也不曾斷過。
藥如其名,冷曇,冷曇。冷夜裏曇花一現。這藥能透支人的身體,用生命為代價換取六年無限的精力,然後便如曇花一般,在幾天裏迅速凋亡。
他日日看書,熟讀百家兵法,練習各派武藝,成就了絕世無雙一名。
其實他真正在幫的不過是三皇子。他說過,他要變得足夠強大,要報的是知遇之恩。
無數個夜晚,繁星點點。
他看完書後,立在桌旁,滿臉疲憊。桌上的燭火暈出一圈圈昏黃的光芒,將他照得或明或暗,映出了他眼底不知名的神色。他骨節分明的手輕輕的撫摸著我的臉頰,像情人般輕語。
“這次怕是要連累爹娘了。”
“紫陌,這怕是一個死局了。”
“紫陌,我怕我最對不起的便是你了。”
…………
我知道,我不可能伴著他永遠,可是當那個時候真正到來了,我才知道什麽叫痛徹心扉。
那日,他拿來一件白色曼紗的廣繡羅裙,眉目如畫間依舊洇染著輕柔的微笑。他替我梳了個流仙髻,修長如玉的手拿著支眉筆替我細細的描著眉。
他緩緩低頭,湊在我耳邊,輕輕喃語:“紫陌,我想聽你彈琴。”
他的聲音清瑩婉轉,就像有魔力一樣,撓在我的心間。
我不會拒絕他,哪怕,我心裏已經猜到……
果然,一曲彈罷。身後站著欣賞的以、已不隻有他,還有他身側的三皇子。
“玉琅,有此佳人,何不美哉。”
“她是我身邊的琴侍,三皇子若是喜歡,便贈與皇子吧,也算成就一對好姻緣。”
聲音溫潤,一如往昔,掀不起一絲漣漪。
我本以為,我會無所謂,我的心也已經麻木了。可真正聽到時,仍是剜的一片一片的,鮮血淋淋。
他說:“紫陌,你嫁給三皇子好麽?”
“好”
娶嫁那日,他沒有來。唯有冷冷清清的十裏紅妝,徐徐抬入三皇子府邸。
我作為側妃嫁入了三皇子府。
我說過,我是替他擋刀的暗衛。他,便就是那日街頭,在我生命裏漸漸溫暖的光芒。沒有光,暗有何意義呢?
這是我唯一一次沒有聽他的命令。婚轎之中,一身鳳冠霞帔,大片大片血紅血紅的牡丹刺痛了我的眼。我用岐黃之術封住了我的魂魄,然後一包毒藥了卻了自己。
這樣死後,我便就一定可以變成女鬼,哪怕永世不等超生,隻能遊離人間。因為我賭不起,我怕我心中執念不夠,死後就白白消散了。
我說過我要護著他,成為替他擋刀的暗衛。
我就這樣在他身邊靜靜地伴著他,直到他的冷曇之期已到。
他說過,他怕連累他的爹娘。
隻有我知道他心裏道不清的遺憾,他九歲之前漂泊在外,他留戀的是家人之間的天倫之樂。
他不能死,我便隻能用陰元日日護著他。
我知道,這樣我會漸漸魂飛魄散,消失在三界。而他,也不會醒來,隻能睡在這裏。
可是這樣他還有一線醒來了希望,他的父母也會留有一絲希望,這樣便就夠了。
即使不能愛他,我也是心甘情願的成為一個能站在他身側替他擋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