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二章 沒有沿途景色的綺麗，山頂的風光怎能如此無限
文娛委員王青的學習成績好，組織能力強，舞也跳得漂亮。班級的元旦活動或者是主題班會，需要齣節目，都是王青負責物色人選，組織訓練表演。
初三時，學校文藝匯演，要拿出一個節目。王青去參加了文誤委會議，回來以後跑著來找我。
我正在操場上檢查同學們打掃衛生的情況，校園裡的那個小操場上有一棵高大的銀杏樹，此時正是葉子變黃時期。舉目望去，枝繁葉茂。最引人注目的是葉子，它密密麻麻地重疊在一起，像一條條金色的小裙子，又似一把把黃燦燦的小扇子。王青一跑過來，就被籠罩在這棵巨型的金燦燦大傘之中了。她激動地告訴我，這一次表演是在楊公井的大戲院。這麼好的場地節目審查非常嚴格，如果不符合要求，就要被淘汰。我聽了以後問她有什麼安排，她說：「我想好了，這次要表演一個舞蹈叫《假小子》，舞蹈的內容和動作都很新穎，不知道學校會不會批准。」我看到她臉上的激動和期待，我就知道她很想表演這個節目，「我去教育處找劉主任，爭取一下吧！」我答道。
「夏老師你同意了？」她雀躍著。
哦，原來她主要是怕我不同意啊！因為我一貫的教育理念都是很傳統的。此時，我心裡對王青信任和被她的激情所感染了。
我一看這個舞蹈的題目，就知道是最流行舞蹈形式迪士酷了，我答應了她。我看到，在陽光普照著的銀杏葉反射過來的光芒的作用下，她的臉色顯得特別有光澤，她歡快地跑去，校服裙與樹上的如喇叭裙的銀杏葉一起擺動著。
教育處批准了！
她們以輕盈的舞步滑向了舞台，她和徐洢靑、史琳、陳莉莉等四人上台表演得很成功，整個舞曲節奏明快，舞姿洒脫、整齊劃一。我出神地看著王青，在舞台旋轉著的忽閃的燈光照耀下，她的圓圓的稚氣未脫的臉龐神采飛揚。啊！舞蹈的音律，就如同詩歌，是有韻律的。每個動作都是一個字，組合成舞蹈這首詩。《假小子》運用了多種修辭手法構成了它的節奏美、韻律美、詩意美。它重複的動作構成了排比句：
總夢見那年白芍花開
我們牽著手走在白色花海
再次夢見那片白色海洋
彷彿一切停止在那瞬間
再次相遇白色花海
擁抱純潔的愛……
一組組循環縈繞在舞蹈音樂旋律，給人一種一唱三嘆、纏纏綿綿、語音繞樑的感覺。
她們旋轉在學生時代的舞台上，她們擁抱著奮進的快樂，享受著屬於自己青春時光的幸福。
至今我還記得每段的第一個曲調「3一21 5丨12 36 5一丨」……
沒想到最省心的王青成了我最揪心的第一位永別我們的女生。
王青的中考成績很好，也考進了三全高中的實驗班。
高一的時候，有同學告訴我說她渾身沒有勁。到高二的時候胡俊峰從我辦公室路過，探頭看了一下，我感覺有事，就把他喊到辦公室。他告訴我王青得了骨癌，我當時就如晴天霹靂。
胡俊峰組織了初中的同學去看望她。在沒有實行雙休日的時候，時間是非常緊，可是我一直想去看望她。胡俊峰和初中時一樣安慰我：「夏老師你這麼忙，不去沒關係，她很堅強。」
終於有一天下午，我空出了一節課的時間，連同課間前後休息的時間一共有一個小時。騎著自行車，我匆匆忙忙地在馬路上旁若無人、通行無阻地馳騁著。
警察！壞了，怎麼會有警察呢？我已經闖紅燈了，我偷偷地屏息從他的身邊疾馳而過。「站住！」警察喝道。
時間來不及了，我假裝沒聽到，腳下蹬得更快，沒想到後面的聲音越來越近「站住！」我越騎越快。心裡想著：總不會「再不站住就開槍吧」？正想著，我的車子驟然停住，倒下，我差點兒摔下來。
他從後面把車拽住了。我只有束手就擒。他一隻手抓著我的車龍頭，一邊快步走向他的崗位，我乖乖地跟在後面走到他的神聖的崗位——馬路中間。
我定睛一看：哎呀，這是一個高高瘦瘦、白白凈凈、身材挺拔的英俊警察，約20來歲，這麼年輕，難怪跑得這麼快。
「你嚴重違反交通規則了，你還知道？」他怒氣沖沖。
我想拿出我慣用的伎倆，準備和他好好商量，可是剛看了他一眼，尚未開口，他又開始了：
「喊著叫著，你還跑！」
「你是錯上加錯，罪加一等，知道嗎？」
我偷偷注視著他那張緊繃著臉，才發現：哼，一點都不英俊，像個凶神，我想到。
「你在這兒好好想想，都像你這樣，馬路上還不亂套了！」他越說越激動，「天下還不大亂啊！」
此時，我只在想：這次是完蛋了！有人說這世上有兩種人的臉最難看，一張是班主任的臉，另一張是警察的臉。此時我恨恨地想，當班主任和警察面對面，肯定是警察比班主任的臉要難看得多。
「想不通，長得蠻好的，行為怎麼這麼惡劣？真是奇了怪了！」
我的天哪！怎麼那麼會說啊？滔滔不絕，沒完沒了。我突然想到，他的班主任會不會是個語文老師呢？我想說；你放我走吧，我還要上課呢；我又擔心，如果說了他又要說一大堆話，我就更加無地自容了。
好不容易有點時間，心裡就想著王青，現在病情如何了。今天肯定來不及去看她了。
想到這兒，我的心一酸，淚一下涌了出來，嘩嘩地往下掉，可能這位演說家正好看到了，所以動了惻隱之心，他揮揮手說：「你走吧。」
我知道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只有返回學校。推著車，扭轉車龍頭，正準備騎，他突然說「哎呀，方向錯了，錯了，你應該往左……」
是你錯了，警察先生，我還來得及嗎？我只有一節課的時間啊！不，你沒有錯，你是個好警察！是我錯了。
30年後。
賀卡越來越多，從小紙盒換成大紙盒，我在整理的時候，突然發現了王青的賀卡。我把它拿在手上一字一句地讀著。那張圓圓的臉，優美的舞姿又栩栩如生地呈現在我的眼前。
我把賀卡緊緊地抱在胸前，多年來積壓在心裡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壓在心裡的痛苦化成淚水，我終於哭出了聲。
記得學校分來一位年輕的新老師，學生非常喜歡他，第一個教師節的時候送給他很多很多的賀卡。學生離開后，我打掃辦公室，發現他的辦公桌下摔滿了學生的賀卡。當時我就想，他不熱愛學生，肯定不熱愛教師職業，果然沒幾年他就辭職走了。
我把王青的賀卡緊緊地貼在胸前，我任憑淚水浸透我的胸襟。
這時我彷彿聽到了巨星天王劉德華動情地為我唱起了《假小子》：
有一句話女老師她
三十年前說不出口
有一句話女老師她
三十年後說不出口
有些話一直說不出口
有些淚一直沒有停過
有些傷一直沒有合過
有些痛一直沒有醒過
……
是的，我就是那個女教師。
我們還深深懷念著這個班級的另一位班委—朱業。
他是一位稱職的勞動委員，為班集體的建設立下了汗馬功勞。
他和同學們在無涯的學海里一起揚帆起航，搏擊風浪，在海灘上留下了串串腳印。
初二的一天下午，我去他家裡家訪，
朱業和他爸爸在家。
朱業在我旁邊坐了一會兒，就去書房看書了。
他爸爸告訴我，他借來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牒子，這個牒子里記載了中國軍隊整編的過程，由最初一個軍到現在多少人，一個團一個排，一個加強營，現在是多少人，裝備武器從戰爭年代到現在有哪些變化。他說的頭頭是道，由此可見，他就是一個軍事控。他的朋友只借給他三天，今天是第三天，馬上就要去還了。本來說好了，要和兒子一塊兒看的，兒子盼望很久了。他爸爸說，我等不及了，昨天我一個人準備到閣樓上去看，我實在剋制不住了，要上去之前我不忍心，我又問了朱業：「我們一塊兒看一下吧，一個半小時！」他猶猶豫豫的，也跟著我向閣樓走去。已經走到了閣樓的樓梯口了，他突然轉身說：「我不看了。我的物理還有幾道題目沒有做出來。外語還有很多課的單詞，我要把它整理一遍，忘記的單詞要找出來。不看，不看！」
「夏老師馬上來了。」他爸爸說，「你看一會吧，還了以後你就再也看不到了！」是的，那時候沒有現在的有線電視，沒有手機，不可能有回放和收藏的功能。
「我話還沒說完呢，朱業說：我不會看了！你現在就去把它還掉吧！唉……」朱業爸爸口氣中帶有幾分遺憾。
聽到這裡，我看了看他家那個老式住宅。環境並不安靜，光線也不太好。因為是平房，家家挨得很近，又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就是我和他爸爸說話這一會兒，已經進進出出好幾個人了。在這樣的環境里能專心學習，真是不容易啊。然而在這個環境里就要出人才了，這個人才就是朱業啊！
他考取了三全高中的實驗班。
在一六年的聚會時，他還是那樣白白凈凈、一表人才、氣質穩健。
他坐在我的旁邊，一直在跟我說著他事業上的事情。他是一個建築設計師，我首先讚揚他，因為我的哥哥就是做這個行業，然後我也知道這個行業的競爭是非常非常激烈的，我對他說，你現在的小有成就，就很不錯了，這個行當的競爭太激烈，不要對自己有過高的要求。你現在的收入完全夠家裡開銷的。而且你這麼年輕，前途無量。他不住地點頭，我當時感到非常欣慰。
又一次聚會時，我沒有看到他，我問了同學，沒有人告訴我。還是一個後來的一個同學在我一再地詢問下，告訴了我，朱業因為有抑鬱症已經自殺身亡……
怎麼一點都沒有看出來呢？怎麼沒有人知道呢？阿子同學就是搞這方面研究的，她是專家啊！朱業，你坐在我旁邊的時候，你對我說：「夏老師，我看到你就親切，想把什麼都告訴你！」其實不是的，最重要的一點，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啊？
那一天中途退席，我站在復成橋邊。
雨被風吹成斜斜長長的線條，從湖面上劃過去，留下一陣水霧，騰起。被風揚起的雨點迅速地落下來；後面的雨線前仆後繼，從水面上又劃過來，蒙下一層水霧，再騰起。被風揚起的雨點又迅速地落下來，就這樣，周而復始著。
雨前大片奔跑著的烏雲已無蹤影，天空灰濛濛的。雲層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壓向湖面，直到連成一片。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走不出來，一反常態，我囑咐女兒工作的壓力不要大，要盡量放鬆；對女婿說，不要上班了，好多小年青因為壓力大，心臟都不好；看到我每一個學生我都會對他們說：「保護好自己，不要太辛苦了。」
我甚至懷疑我自己過去這麼辛苦，是否值得；我還自責，是不是自己有強迫症，又把這個強迫症帶給了自己的學生。那段時間，我左思右想，恍恍惚惚，差點就要得抑鬱症了。
至今有無數個人問過我，你回過頭去看，後悔當年的辛苦嗎？
我總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後悔，因為我面對的是學生。我覺得世界上有兩種職業最不能不負責任：一個是醫治肉體的醫生，一個是塑造靈魂的教師。
習慣的力量，使一往無前的孩子們，個個都義無反顧地努力著。
現在，我想對他們說：孩子們，在你們攀登高峰的時候，沿途的風景也很美麗，停下你的腳步，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感受一下美好的人生。不要錯過了日落星燦的奇幻綺麗；忽略了四季輪迴的精彩紛呈；遺失了雁鳥南飛的欣喜。春華秋實，需要來日方長的等待……
山頂的風光為何無限？是因為攀登的過程，絢麗了它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