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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夢留風 黑洞 1

  聽到敲門聲時我正在做夢(被放逐后,我開始重新探尋星沉大海的秘密)。夢裡出現一隻黑亮的蝴蝶,紋路繁瑣,展開翅膀靜止不動,只持續了一瞬間。那時已是凌晨,拒絕了同學邀約的一次夜間活動后,我獨自在住處重溫掉了兩部電影,雖然已經困了,但念在是周五就想多熬一會兒。

  聖誕節似乎是個該愉快玩耍的好借口,這種日子獨自宅在屋裡,很容易就會發生一些奇怪的事情。當時我覺得有些渴了,便伸手抓起水杯,嘴唇湊上去的那一刻,看到杯底停著一隻蝴蝶,嚇得扔開了手。哐當一聲醒了過來,一地碎瓷片。想必是瞌睡時不小心把水杯從桌上碰掉了。蝴蝶瞬間從視覺中退出,周圍被切換成另一個世界,帶來短暫的延遲,外面敲門聲斷斷續續。這個時候沒理由會有人來找我,不知道是誰走錯了地方。當然我心裡還有一點點奢望,如果是室友回來就皆大歡喜了。

  我跑到門口對著貓眼看出去,黑暗樓道中一個藍色人影直楞楞地盯著門,彷彿能夠看得到我。不是我的室友(12月25日,大陰,太陽能像一頭垂危的野狗,將死未死,我需要躺下靠地心引力才能清除一側耳朵里的水)。這一幕沒有道理。打開門迎接麻煩事的到來,兩人對視一時語塞。他笑著邁上一步抱住我,之後我的額頭被親了一下。作為回應我也抱住他,發現他渾身冰冷,便將他讓進屋內關上門。一件突如其來不守邏輯的事,不應該被人以冷靜態度來對待。(我妄圖規律地運轉生活,我要警惕)這一部分需得作為例外,應當劃清界限。不合情理,我們只見過幾次面,並非熟識多年,在街上遇到他我也未必就能認得出來(進展不平順),我們為什麼是在戀愛。

  他依然笑著看我,不發一語。我問:「你一個人嗎?」他點點頭。我問:「你的表情為什麼這麼奇怪?」他輕聲說:「怎麼了?」我說:「感覺是要入室搶劫。」他靦腆地說:「那你還讓我進來了。」

  說出口的是最不重要的部分。繞開了一切最直接最現實最迫切的環節,呈現出來的只剩脆弱而無用的剛性。(說點什麼)我問:「外套怎麼來的?」他答:「順手偷的不知誰的,沒辦法太冷了,而且只穿這身太過顯眼。偷東西這種事一時衝動得了手,反而覺得自己高端起來了。」(怎麼評價,說點什麼)我需要說點什麼:「你先坐一會兒,我去收拾一下,剛才打碎了一個杯子。」他問:「你又摔東西了?」我走進卧室說:「不是,不小心碰倒的。」我蹲下身去撿碎瓷片,感覺他站在我身後看我。他說:「聖誕快樂。」

  (12月25日,落枕是隔夜的穿堂風,致使我因為得到而失去。扭傷的腎,敗壞的人,在身體里化作一枚定時手榴彈,加重生活下行不止的兆頭)不對。我撿起一塊碎片用力握緊,一切似乎才真實起來。我的肉體,身邊被擾亂的空氣,從沉重的混沌里剝離,重新獲得清晰。我想起了他的名字,林饋,事實是他從療養院逃出來了,他當然也清楚我猜到了此節,這件事情和由它產生的一切都不應該,我卻只能陪他作怪。我把東西撿進垃圾桶后坐到床上,他站在卧室門口等我指揮,我們依舊沉默相對。半晌他說:「原來你還有隻貓,都沒跟我說過。它叫什麼名字?」我說:「黛黛。」他對著貓念:「黛黛。」貓不搭理他。一切話語的環繞依舊不切正題。

  (你需要去做兩人中必須要有的那個無趣之人,你們可以跳出怪圈)我說:「你怎麼逃出來的,你是逃出來的對吧,還穿著院里的衣服。」他笑說:「你別罵我,就是想來你這裡吹吹空調。」我問:「然後呢?」他說:「我不是突發奇想,也不是以為逃跑能救我,只是今天心裡感覺再沒有畏戒,無論如何都要見你,否則難以活下去了。」我說:「什麼慰藉,你不是給我寫信說明年中旬就解放了么,早晚的事,你卻要這麼來上一出。」我感覺自己的音量越來越小,責怪也像是沒有底氣,反而成了委屈不平的泄憤(敗壞,連綿不絕,被掏空的部位越發頑固)。他不作辯解,依舊微笑盯著我,這讓我非常不自在,一時懷疑他在精神上是否算是個成年人。

  我問:「怎麼跑出來的?」他說:「我吞了支筆,他們帶我到醫院去做手術,就趁機跑掉了。估計要害苦給我帶筆的那個兄弟。就算讓他吃一塹長一智吧,好人總沒好報的。」我問:「你手術做了嗎?」他說:「沒做,趕著來見你,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死在你面前的,要是實在不行我跑遠一點再死。」(說點什麼)我說:「你他媽瘋了。我要打電話說你在我這裡,我親戚是院長。」他笑說:「別別,我開玩笑的,他就給我支鋼筆,真吞了早墜死了。」他一臉不正經,我分不清真假,我說:「不行,我要報警,你這是自投羅網。」他說:「別,我真沒吞,真要到那麼一步我也不會告訴你。逃出來就沒想再回去了,不是衝動,不是三五天的事,如果順利這個決定該管長一些的日子,一輩子都變了最好。」

  黛黛從窗台上跳下來向他靠近,平時它很厭生,此刻卻顯得黏人,臉上是不和諧的警惕與賴皮。我想到,既然有無盡的事要解決,那就一樣一樣來好了,我們可以從最基本的做起(該管長一些的日子,一輩子都變了最好)。當即他可能需要洗個澡,那麼我得去給他找條新毛巾,在這之前他可能沒吃東西,那麼就需要我去準備吃的,在這之前他可能口渴了,那麼我就得去給他倒杯水。於是我就去為我的客人泡了杯茶,像是以此緩解生氣。再回來時他依然在逗貓,卻被貓的冷淡擾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似乎知道這是為什麼,但一切又都說不上來)。

  他說:「我是來跟你借錢的,如果你願意的話。買了車票就去找一個之前先出院的朋友,我們電話里已經說好了。」他說:「你別哭啊。」走上來想把我攬進懷裡。(推開他,他令我不適)我推開他說:「我也去。」他說:「去幹什麼,我都不知道我去幹什麼,只是投靠他罷了。」我說:「那還去了幹嘛,你怎麼不投靠我?」他笑說:「我這不是來投靠你了嗎,不是長久之計而已。你還得上學。」我問:「借多少?。」他說:「五百。」我問:「衣服怎麼辦,你就穿這個嗎?」他說:「你有給我換的嗎?」(沒有)我說:「沒有。」我又問:「車票怎麼買,你有身份證嗎?」他說:「沒有。」言語之間他神色坦然,聽之任之,絲毫不慌。

  (難道我要進行規勸嗎,12月25日,無風無雨,我甚至需要趴下去靠地心引力才能清除眼睛里的淚水。)我從抽屜里找出一張銀行卡遞給他,說:「密碼070315,你自己去取吧,小區門口就有取款機。」他發了會呆。貓抬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出現了從未有過的通人性。他問:「這是誰的生日?」我說:「是林黛玉。」他愣了一下,接過卡,說:「你手上怎麼有血,是不是剛才撿碎片劃破了,有醫用膠布么?」我低頭看自己的手,才開始感覺到疼。

  混亂讓人緊繃。我本不該為這件事套上這樣的格局。明知它是不對的,卻依然做出了選擇。他幫我處理完傷口,帶著卡離開了。我又如往天一般,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不同的是,這種行為在之前有帶動世界靜止的意味,此刻卻顯得不知所措,世界瘋狂旋轉,而我呆在中心。

  好在我又把難題重新交回到了他手裡。選擇,選擇是否再回來。當他輸完密碼,會發現卡里有三萬,是我大學三年來剩餘的生活費和打工攢下的積蓄。如果我是他,就該知道這些錢能創造一次和睦(的攜行)。他該取完錢就走,而不是繼續製造混亂與負擔。我按好了療養院的號碼,手機捏在手裡,如果敲門聲再度響起,我將撥通電話。當一件事憑我一己之力無法處理,它就需要該有的態度介入,比如理智與薄情,而不是盲從與感性。

  就這樣靜坐著,夜越來越深。我走到陽台上,樓下傳來噪音,熱鬧非凡。當初房東選擇出租,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嫌這裡太吵。他很實誠地對我說過,晚上不關窗根本無法入睡。二樓,樓下一條街滿是酒吧,常常要折騰到夜裡兩三點。我曾經的室友覺得能夠接受,而我正需要這樣的嘈雜,它讓生活顯得熱切而充實(我無法入睡)。

  此刻我推開窗戶,妄圖在這個聖誕夜沾染一點點來自他人的快樂,空氣中飄來的啤酒和爆米花的味道卻令人覺得不乾不淨。快三點了,他選擇了不回來。露天座位上的人們懷著不同程度的醉意不知疲倦地搖著骰子,馬路上一對男女反覆拉扯。我被冷風刺得清醒(皮膚下的血肉卻因為煩悶更加燥熱),想起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瘋狂喝酒的日子,那時覺得空虛與動亂,忽然感到一生渾濁不堪。黛黛爬上櫥櫃,用一種上帝視角安靜地觀望著樓下,我想它也感受到空洞了(一切我都說不上來,但似乎知道這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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