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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夢留風 樹屋 10

  她當我不能回信,又不來一探究竟。這說明了一件事情:她並不在意我的生死。要麼就是權當我死了。這封信我看到或沒看到對她來說也不重要,她寫出它,疏導了情緒,然後寄給空氣,寄出去就完事了。最有力的一個證據是,現在已經十一月了,但我並沒有見到什麼圍巾。這說明了另一件事情:她對我已經沒有興趣了。不只當我死了,還把我忘了。她走時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好自為之」,直到此刻方呈現出深意。這讓我沮喪。我看了幾頁《聲律啟蒙》,覺得無聊透頂,不知當初為何竟然妄想能從一堆繞口令里有所獲得。這讓我沮喪。

  我把信又讀了一次,深怕遺漏了什麼細節,但似乎沒有,只得再次疊好,收進信封,夾到書裡面。坐在旁邊的護工對我說:「如果你想回信我可以幫你寄。」我猶豫了一下。他說:「我這裡沒事的,我不麻煩,你要想寫我給你帶紙和筆。」我說:「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他不正常地說:「能幫別人是好事,你當作幫我積德就是了。」我心裡閃過一句「完善自己,服務別人」,似乎是傅敏曾跟我說過的話。當時我覺得這八個字很超離,隨時能笑起來黑八百句,此刻卻漸漸接受了。

  我進來的這一年,充滿敵意,現在才開始反思自己,開始養病。這是一個大的主題,名為原諒。白天我去看心靈雞湯,晚上研究手語,有一天甚至去聽了一次歌。當時耳機里傳出一首《大花轎》。「太陽出來我爬山坡,爬到山頂我想唱歌,歌聲飄給我妹妹聽,聽到歌聲她笑呵呵」,我不敢相信為我帶來歸屬和救贖效果的竟然是這樣一首歌。聽到「又到了山頂我走一遍,看到了滿山的紅杜鵑」時,覺得撥雲見日,正氣長存,眼眶濕潤。

  長手說:「你真的變了,他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我說:「你不要緊張,我生死早看淡了,真做了什麼也罷。現在反而覺得身心自在。我能感到自己在康復,要不了幾個月病就好了。」他說:「我跟你認真說句話,有些東西未必是好兆頭,只是你身在其中察覺不到。」我說:「我只是什麼都不恨了,也不覺得什麼東西可笑了。我這幾天甚至在讀這裡的人生哲理小故事,以前覺得不堪入目,現在也看得下去了。你能覺得別人傻,證明你比別人健全,這是你的幸運,也是別人的不幸。既然他都不幸了,還要出書向世人證明自己低能,你說離不離譜,何苦還要羞辱他。沒有一個人是容易的。你想一下核心價值觀,愛國敬業誠信友善,以前我當它們是兩組反義詞,但其實人要修身難也就難在這些地方不是嗎?」他說:「你他媽到底在說些什麼啊,有沒有這種可能,你已經瘋了,被這些醫生整瘋了,你在倒退,卻以為自己上了新台階。如果我第一天認識你你就說出這些話,你知道會發生什麼嗎?」我說:「你把我牙齒打掉嗎?」他盯著我,長時間不發一語,似乎在醞釀情緒,我怕他突然衝上來就把我牙齒打掉,這種事若是真發生了我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說:「我是來跟你道別的,明天要出院了。」這回輪到我發獃了。我想了好久才陰陽怪氣地說:「恭喜。真心的。你也跟上他倆了。」他說:「我進來兩年零七個月又八天,上個月外面突然把錢斷了,不知道是哪一出,所以我要被趕走了,八天已經超越了一個星期的底線,所以我沒了,兄弟。原來離開的方法如此簡單,合情合理,既不需要死也不需要通過醫生考核,就能解脫,我們卻一直沒想到。」他說:「你自己一人要小心。」我說:「嗯。」他說:「我不是說客套話,別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你最好多跟你父母打打電話說說情況,我知道你跟他們關係不好,但感情問題和理性問題是兩回事,他們能不能給你好的正確的東西另當別論,但既然生你養你,總不會想害死你。你也別說你不怕死,死得冤你怕不怕,你想想河馬,這種鬼地方。」我心裡梗了一下,有一瞬間想說出實情,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我說:「你出去以後預備怎麼樣?」他說:「出去就知道了,時代在召喚。」我笑。他又說:「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我說:「別,我怕了這些話,別跟張懷似的,幾個月過去了音訊也沒有。」他說:「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得不打了。」我們又扯了一陣子有的沒的,用誇張的擁抱作了告別。

  我回到病房,床頭柜上放著一疊A4紙和一支鋼筆,最上面一張有留言:「寫信的用具已備好,我就不打擾了,九點記得上床睡覺。」我發了一會兒呆,心裡根本沒有可寫的東西,但不寫又似乎辜負了他的好意,怪不好意思。這件事像被安排了一樣,如同他幫我買書我便不得不看。人與人之間總是會產生這些多餘的東西。

  我拿了一張紙鋪平,拔掉筆套,在左上角寫了個「淑鑒」,覺得怪怪的。不只是這個詞奇怪,也因為我長時間沒寫字導致寫出來的字不像字。我換了一行,又發了一會兒呆,筆尖在紙上洇出一灘墨點。按道理說,我只要能把第一句寫下去,後面的欄位就文思如尿崩了。於是我寫下「最近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可我究竟想明白什麼呢?我起身關上了門窗,拉上窗帘,打開了燈繼續寫到:「沒有人能從一個整體中超脫出去,除非你足夠成為一個整體,否則註定被毀滅。」我為何突然寫出這樣一句話,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什麼。由於紙是一張白紙,沒有劃線,這一行字寫得漸向右上方斜去,我感到很不滿意,便將它扔進了垃圾桶,重新起頭。

  「敏:

  一個和我同寢室的人吃了你的安眠藥死了。這件事說來話長,並不是誰得負什麼責,只覺得該讓你知道。他死後大家的生活都顯灰暗,言語間刻意繞開此事,卻像共同承擔。眾人紛紛設法逃離此地,明天又一個要走了,不知託了哪門子關係。他在這裡混了兩年半都完全沒有好轉,如今卻也沒法再進行忍耐。」

  我停下筆,感覺此刻的憤怒力不從心,太過浮誇,於是喝了一整杯水來化解自己的尷尬。萬籟俱寂。我又讀了一遍這段話后,把紙揉作一團,扔進了垃圾桶,再次重寫。

  「展信佳:

  你的信都已收到,我很感激。

  這裡一切安好。我恢復得不錯,單從有寫信的自由這一點你就可以看出來。估計明年中旬就可以出院。

  我的醫生是個挺不錯的人,他給我帶了紙和筆,答應幫我寄信,還給我買了書。

  唯一不開心的事,不知道我的圍巾哪裡去了。我可是盼了很久,但願不是你改變主意送給別人了。

  每天都很想你。

  早晚很冷注意保暖。

  林饋

  2015.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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