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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女史箴

  「你們剛才讀的這一段,乃是趙漢陳玉妃的《論賢》,陳玉妃能論天下眾女子之賢德,其人賢能出眾,且在宮闈內勤謹奉君,順從皇后,當是女子明賢德之楷模,你們朗聲讀完,可有感悟?」這司教雖為女子,聲音卻沉若洪鐘,徹耳不絕。

  在座女子雖有感悟,卻也不敢先發,需等得二位公主先表其情,才能接著說話。往往,繼公主之後必定起來說話的,便是官南慧。

  「有話直說就是。」司教環視四周。

  三公主魏麗琅看了一眼二公主,只見魏麗華輕輕搖頭,面露局促之色,便旋即仰面道:「司教大人,我覺得陳玉妃不該是女子賢德的表率。」

  魏麗琅乃是皇后嫡女,她的話沒有人敢反駁。但是司教剛剛才說了,陳玉妃為天下女子之表率,這一會兒,魏麗琅就敢說出這種話來,如不是公主身份,司教必然狠狠懲戒。

  但是,此時此刻的司教,唯有難堪。

  「公主殿下?」司教示以微笑。

  魏麗琅說完這句話,隨即也笑了一聲,只見她頭上珠玉環衡,這一霎時搖動起來,玓瓅作響,甚是好聽。

  高青齡立時停筆,和在座所有人一樣,看著魏麗琅。只不過,她的眼裡,沒有驚訝,只有讚許。

  「司教大人,學生有一事不明,還要請教大人。」魏麗琅又作恭敬起來。

  司教抹了一把汗,平了平喘息,即道:「公主殿下您直說就是。」

  「元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只不過我不明白,何為女子之賢德,與男子的賢德有何區別?還是說君子的賢德與我們女子的賢德不同?」魏麗琅語氣認真至極。

  「這,啊,公主殿下問的好啊——」司教立時作歡笑顏,「真乃千古一問,女子的賢德自然和男子的賢德不同,男子賢在知學好學明學,德在為人助人救人,而女子則自然是賢惠為首,婦德為重,持家相夫,明理教子才是……」

  魏麗琅根本不等她說完,當即打斷:「那為何這兩者的賢德,是同樣的字?」

  這問題一出,司教登時凝噎無語。

  在座眾人也是面面相覷,大家心裡都明白,這是魏麗琅故意刁難司教,這位公主專愛刁鑽,更愛歪理,令人頭疼。司教轉眼看向高青齡,希冀求救,高青齡會意,略略一笑,方啟唇問道:「下官失禮了,唐突問一句三公主,剛才讀的可是《女史箴訓》?」

  「當然是啊,讀的是《女史箴訓》第六篇陳玉妃,司書教大人何出此問?」她甚是不解。

  「那這《女史箴訓》是誰所寫?」高青齡循循善誘。

  「馮氏庸朝的大文豪張典,因為不滿暴後秦南風亂政禍國,這才寫了《女史箴訓》,藉以訓示,又被大畫家顧寅首畫為《女史箴圖》,這又如何?」魏麗琅不知其意。

  高青齡看了一眼司教,即道:「說得好,張典、顧寅首,兩個人都是有名的人物,都是有名的男人。」

  「司書教?」司教眉頭皺起。

  「願聞其詳。」魏麗琅登時明白過來,高青齡的本意是偏向她的。

  高青齡隨手摺了一朵海棠,掐在手中,向眾人宣示道:「你們讀《女記》,學《女言》,現在又讀《女史箴訓》,我問你們,可學會了?」

  所坐皆沉默。

  司教剛要出言勸止,魏麗琅一個眼神便給她瞪了回去,她便不敢再多說話。高青齡拿眼掃了一圈,最終落定在官南慧身上,並道:「既然都不說話,那我點名了,官家大小姐,你起身說話。」

  身為司書教,靜寧堂公主伴讀,她是有這個權力的。

  官南慧聞言一愣,看了一眼周圍的人,見她們都低著頭,自己只得訕訕站了起來,卻不敢直視高青齡。

  「官大小姐學識淵博,見多識廣,我看你前幾日交上來的小花箋背面抄了一句《交鬢賦》的『明月何曾問心事,解答兒女思傳情』,當時司教大人火惱雙鬢,我按下此事——」她見有兩三個偷笑的便轉而道,「你們也別笑,什麼《交鬢賦》、《黃華樓》,你們多多少少都是讀過的,就連兩位公主也是看過的,這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話到此處,官南慧方羞紅了臉,怯聲問:「那司書教大人因何讓我起來?」

  「我問你,《女記》第十三則,閨中女見淫詞,為何過?」高青齡眼神緊緊盯著她不放。

  官南慧真是炭燒紅了臉,耳根子軟癢生熱,嘴干舌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出口:「為傷德之過。」

  「如為外人所知,如何自處?」

  「父兄為訓,母嫂持戒,祠中面先人而自悔,延嫁,不屬德妻之列,不居惠內之從。」官南慧戰戰兢兢,此刻她彷彿任人剝衣一般,心裡羞愧難當。

  高青齡面色平常,接著道:「不錯,且請坐下吧。」她將海棠花擱置在桌面上,「在座的各位,有公主,有貴女,咱們幾個若是同乘而出,那就是大魏最有身份的女子,看看,身份地位於我們來說,算什麼呢,體面?風光?梳一個望月髻?穿一身織成錦?我問你們讀了這些《女記》、《女言》有什麼感悟,你們一句話都沒有,但是問你們犯了何錯,你們心裡卻都清楚這一條、那一條,可是,讀詩書是錯嗎?看情情愛愛是錯嗎?思春遐想是錯嗎?三公主,你說呢?」

  她故意將話題拋給了三公主,滿座在內,唯獨她說錯了話,不會有人怪罪。魏麗琅此時心裡本就激憤,一得提問,更是情緒高漲,張口就答:「自然都不是錯!」

  「為何不是錯?」高青齡又問。

  「我們是女子,又不是擺在祠堂前的一本列女譜,何必讓他人書就這是非對錯,本心不錯,就是不錯!」她義憤填膺。

  「甚好。」高青齡朗聲道。

  司教一看此情勢,心裡慌張起來,遂起身退了出去,急忙趕去長門宮了。

  「那我們可以讀這些詩文嗎?」一個聲音低低傳來。

  高青齡便娓娓而道:「可以,你們來讀書明理,自然要多看多知,但是記住一點,咱們讀的所有的書,無論是教給女德的,還是講明歷史的,都是男子所寫,天下萬物分陰陽,兩全才是合理,所以,這些文章都不合理,因為都拘束在男子自己的眼光里,倘若咱們有歧義,意見相左,不代表咱們是錯,我正希望咱們有不一樣的看法,來補全這男子們看不見的那一面。」

  其言一出,洪鐘振耳。

  魏麗琅當即稱讚道:「司書教所言甚是,我等女子絕不可受這不合理的東西約束,可也絕不可一味貶低這些條條框框,與其怨天尤人,怪是男子拘束了咱們,倒不如自己寫一條路出來,做什麼陳玉妃,看什麼《女史箴》,我們應自明自知!」

  「三公主所言極是。」高青齡非常讚許她。生在帝王家,能有這樣的見識,著實令人驚訝。她看著這些神情恍惚的少女,心裡有些動容。倘有一日,女子真能自明自知,能不被男人們定下的規矩格住,能自己做自己的主,那該是多好的日子啊。可是太難了,除非,女人來做皇帝吧。

  司教報知王皇后此事,王皇后卻並未往心裡去,還厲言責備,讓她自己領罰去,而後乾脆撤了她去天青影教習的職位,配為粗使宮女。利落地罰了她之後,巧萃十分不解,便問道:「娘娘為何要懲處司教大人?這件事她並未辦錯啊。」

  王皇后正動了心思,不由地挑眉問道:「本宮問你,女子為何要習女德女訓?」

  巧萃眼珠一轉,當即道:「自然是為了能更加賢惠,成為夫君的助力。」

  「那女人生來就是要為男人所用了?」王皇后輕蔑一笑,「我懲處她,是因為她愚笨,她根本比不了高青齡,也根本教不會公主們該學到的,於我女兒無益,也於大計無益。」

  「大計?」巧萃第一次覺得糊塗。

  王皇后不覺一笑,「本宮恨不得天底下的女子都能像高青齡這樣。」

  總有人曲解了女人本身。

  也總有女人曲解了女人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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