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自在處
皇帝這才想起來,年前有個從懷慶來的學士,秋月里日日跪在宮門外奉書上表,皇帝本不當回事,只因擔心時日久了民議沸沸,這才宣見,卻不想他所呈之表言語違逆,字字譏諷,且指向皇后的家族,令龍顏大怒。
「是他。」皇帝沉思片刻,先是低吟:「懷明心於既往,登天子之高堂……」而後冷冷道,「一篇乏善可陳的文章,指侮中宮,當時只將他押禁南倉,倒是忘了這號人物了。」
大責太監低頭不言。
伯岳侯接了話道:「官家,這樣無學無才的空瓤子,因此殺了也是污了您的聖明。」
「大公公為何突然提起這個人?」廣勤侯心裡其實已經洞悉大責太監的用意,臉上卻裝得不明所以。
皇帝自然也明白了其中原委,臉上雖然冷肅,心裡卻已經是默默讚許。審山瀚,天底下竟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比你更稱朕心、如朕意。這個辛世雙本就是皮毛之癢,無需理會,只待今秋一過,放還家鄉就是。百姓的言論可引不可阻,自古以來想要閉塞百姓之言的人,多荒政廢治。遑論要處死說話之人,簡直就是以身犯險。身居皇帝之位,他心裡非常明白,悠悠之口,就是黃河之堤。
「大公公怕是聽誰說起了這人吧,南倉里想要獲赦的人多了去了,保不齊這個人想走走門路,早日回家。」伯岳侯仍舊是一副氣沖沖的樣子,誰也不服。
他一貫如此,一貫驕縱。
大責太監不慌不忙,收聲道:「伯岳侯冤煞老奴了,在官家身邊,豈敢有通私達膩之心?」
「好了,朕知道了,你這老賊頭,還不趕快給時侯斟酒?」皇帝揚手斂言,終止了話題。
大責太監旋即上前給伯岳侯斟酒,心裡滿是得意。
三人聊了許久,直到午後才散席。
遣宮人送走了兩位侯爺之後,皇帝在惠安宮後殿歇息,雖然喝了不少酒,此時卻毫無困意。是時,大責太監捧上來一方圓缽,裡頭是兩塊水犀香。他輕輕擱在了皇帝床頭,又撒上一些花露香水,方要閉息退下。
「是皇后的法子。」紗帳里,皇帝睜著眼睛仰躺著,聞到氣味之後,不由地道。
本來躬身退下的大責太監立馬警覺起來,停下腳步,答道:「是,皇後娘娘吩咐過老奴,水犀香雖清淡,可其中木屑味太重,用時配以花露,更相得益彰。」
皇帝這才微微閉目,輕嗯了一聲。
「官家若是不喜,老奴這就更換。」
「不必了,味道好聞就行了。」皇帝深嗅了滿鼻,腔內芬芳盈然。
「是,還是皇後娘娘說得對,草木之香,才是最得人心的啊。」大責太監面帶微笑。
皇帝本不打算搭理他,但是心裡也是氣得想笑,乾脆坐了起來,反問道:「你既然句句提著皇后,不如朕把你安排在長門宮?」
大責太監立時跪下,面上卻不見任何驚懼,只是道:「官家也捨得老奴嗎?」
「你看看你如今,也會和朕說這樣的胡話了。」皇帝笑著撩開了帘子。
「老奴盡心討官家一笑罷了。」他順時低頭。
皇帝拍了拍膝蓋,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啊,成心要朕和皇後生了嫌隙才是?」
「哎呦,老奴不敢。」
「還不敢?審山瀚,你提起辛世雙,又提起《諫王氏疏》,你自己問問你自己心裡,是不是要朕難堪?」皇帝頓時肅穆起來。讓太子接手這件小案子,無妨,無非歷練歷練,可是這辛世雙牽連著王氏一族,這等同讓太子自己審自己的母親是一樣的。倘若嚴懲不貸,百姓只會傳言皇家無情,容不得忠言逆耳。倘若輕放了他,王氏一族又要鬧事,皇后更是要不悅。這件事當時也正是因此才被壓了下來,只待事情平息,化了算了。
大責太監倒好,當著兩位侯爺的面提這個,一是勾起了對王氏的不滿,二是按定了這件事終歸要有一個處置,根本等不到秋後放還。如若不讓太子面對,那自己這個做皇帝的也得給個批複。
「朕倒是真讓你算計著了!」想到這裡,皇帝甚是頭疼。
大責太監連忙叩首,陳情道:「官家折煞老奴了,其實提出這件事,奴也是為了您和太子著想,恕罪說句僭越的話,太子將來如登大寶,面臨著王氏一族,是用還是棄,若是用,又該怎麼用?您現在明裡抬舉著王家,暗地裡警醒這外戚的權力,時時削拿,這個中權衡之道,您會,可是太子不會啊,天青影所學,終歸是紙上談兵,不如藉此機會讓太子體會一下您的處境,才更能深知皇權不易,明白您的辛酸與勞苦。」
其實當皇帝,哪有什麼辛酸與勞苦,都是該著的。
「你這話不假。」皇帝當然明白他的用意,否則早就動怒了。
「之所以要在兩位侯爺面前提,官家,您當然知道老奴這點小心思。」他直言不諱,「無非也是試探而已。」
皇帝聞言頷首,「朕知道,這兩個人啊,比起太子來讓朕頭疼多了。」
「廣勤侯是個聰明的,就是不肯為您公然與伯岳侯作對,而伯岳侯,老奴還是那句話,他是個透徹的鬼。」大責太監早就對皇帝說過,伯岳侯城府極深。
皇帝眼眸凝光,思忖道:「佯裝這許多年的跋扈,就是不給朕任何把柄,滿朝多少人是他保舉上來的,卻偏偏個個向朕彈劾他,在東都內,他們一家橫行霸道,卻又不做逾矩之事,人人都習以為常,以為侯爺就該是他這樣的!」
「這才是伯岳侯的可怕之處。」大責太監斂息屏氣,「只怕您養豬反成虎。」
「哼,且看他有多少能耐。」在皇帝眼裡,伯岳侯還翻不出什麼大風浪來。
天青影下學之後,沈可人留下蔡書臣狠狠責備了一番,太子就坐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心裡早就看不慣蔡書臣,一直沒有機會懲戒,此番直接下了令,讓沈可人上表奏請辭了他。蔡書臣自然萬般求饒,知錯認錯,當場痛哭流涕。太子一時間鐵石心腸,非但不理會,反而直言自己要親自上奏。
是時,羅沉呆怔怔地坐在天青影的院子里,隱約聽著屋子中沈可人的斥責、蔡書臣的求饒、太子的譏誚,但是卻聽不清任何一句話。他有些失神,彷彿花陰下的一隻小蟲,伏在塵埃上,只會伏著。
「怎麼,咱們羅大少爺在這兒傷春悲秋?」突然,一根柳枝垂到他的面前。他恍然一抬頭,就看見了高屹笑著的臉。
他仍舊打不起精神來,問道:「你怎麼沒回去?」
高屹把柳條一抽,在手裡把玩起來,嫩綠的新葉在他手指尖摩挲,他漫不經心道:「阿姊在靜寧堂里陪著兩位公主讀書呢,我等著她,一會兒同乘回家。」
「是啊。」本一提高青齡,羅沉多多少少都會眉目生彩,他是打心裡喜歡這個姐姐的。但是今日,他卻仍舊低悶著。
高屹覺察出不對,遂道:「你啊,讓我這個當哥哥的怎麼說你,不就是被那蔡書臣數落了幾句嘛,別往心裡去,他這個人,滿心裡都是偏向時不敏他們的,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我知道。」
這話更是讓高屹好奇,「你既然知道,怎麼還滿面愁容,你本來不是最不把這些事放心上的嘛。」
羅沉雙眸失色,抬起來再看高屹的時候,能看出他的疲憊,他剛要張口,卻旋即嘆了一口氣,而後才低頭道:「這幾日,莫名其妙的,心裡生煩,很多東西想說卻說不出口,而且——」
他一時噎住。
高屹雙眉緊鎖,少年面龐顯出老道,當即接了話:「而且很容易對別的話多想對不對?」
羅沉俶爾側臉,復又低頭。
「我有的時候也這樣,別人一句話,在我心裡,就是千刀萬剮,我與阿姊說,阿姊總說是我心思太細膩了,才會敏感,但是,我自己知道這種感受,哎,對了,你知道金陵最有名的那一曲《涉淮》吧,咱們去年元夕搶燈的時候聽見的那樂,有個人給這個曲子填詞了,有幾句我覺得特別好,」他思索了幾個呼吸,「風自花去、難相同,吾與朝露似,斜光入、轉飛壺,落得自知處。」
「咱們更需要『落得自知處』,你說是不是?」高屹也見憂傷。
一語方畢,羅沉好似通悟。耳邊莎莎風過,抬頭看,滿眼天光隨雲流轉,雀鳥聲初起,連帶著樹葉也一起響動起來,挺耳細聞,世間雜事,不過隱隱入耳的清脆讀書聲。
靜寧堂內,長門宮司教正在傳習《女史箴訓》,兩位公主和幾個有頭臉的姑娘都在學習,高青齡的書案堂堂正正地擺放在司教一旁,她喜鮮花,身邊便也時常簇擁著許多剛剪下來的花。司教身後掛著一副古樸的《女織圖》,並一副挑字「嘉容雅言」,案頭上一柄梨花木戒尺,正面刻著「持慎配淑」,反面是一首《勸德文》。因而與之相比,高青齡宛如降凡仙子,百花之神,低垂眉眼寫字時更有非凡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