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1

  「神說,在末后的日子,我要將我的靈澆灌凡有血氣的。你們的兒女要說預言。你們的少年人要見異象。老年人要作異夢。在那些日子,我要將我的靈澆灌我的僕人和使女,他們就要說預言。在天上我要顯出奇事,在地下我要顯出神跡,有血,有火,有煙霧。日頭要變為黑暗,月亮要變為血,這都在主大而明顯的日子未到以前。到那時候,凡求告主名的,就必得救。」

  ——《聖經:使徒行傳》

  乘船逆密涅瓦河一路往西,途徑茉門堡,再往南自多摩斯河而下約莫一日半的船程,便能抵達阿格尼的新封地查洛城。

  查洛城在那些書記官和祭司們口耳相傳的高等希羅語之中,其含義為「愉逸之地」。但那又怎會是愉逸之地?自從一開始乘船進入自己的新領地時,阿格尼就在不斷思索。這裡和富庶而長滿鮮花的茉門堡不同,和在郊區遠眺儘是一望無際的大片麥浪的密涅瓦城也不一樣,這裡的河岸兩側雖然有著許多看得出來曾經經由人類開墾過的土地,卻以荒廢良久,田間溝隴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雜草和野麥,被燒毀而再沒有重建過的農莊和風車殘骸比比皆是,即使偶爾看到有幾座小農莊依然在艱辛的從事生產,牲畜和人看上去也半死不活。

  隨後他們看到了格里芬向他們描述的那座刻瑞斯神殿——那確實曾經是一座壯麗華美的神廟,但已經被徹底焚毀。曾經的神殿大堂已經被燒塌了屋頂,只剩下殘損的大理石門柱依然屹立,但卻已經傾斜得搖搖欲墜。

  「至少王上還給了你這麼一條平底船,阿格尼。」格里芬安慰道,「還有一小箱的金羅蘭,我們不算是完全的白手起家。」

  「這是我們的船,格里芬·達勒。」海爾薩毫不客氣的表示,「這是『座頭鯨號』,哈德林家族的長船。」

  「但在前年夏季劫掠的時候被雷耶斯王俘虜了,」格里芬攤了攤手補充道,「按照你們的話說,『只要搶到手裡了,就是自己的』。」

  「操你媽,格里芬,我說操你媽。」海爾薩憤怒的想要拔腰間的手斧,「你聽見了沒有?」

  「冷靜一點吧,海爾薩·白鴉。」阿格尼聲音低沉的說,「你看河岸的左側,你看到了什麼?」

  「.……一座燒毀的神廟。」

  「右邊呢?」

  「荒廢的農田。」

  「你明白了嗎,海爾薩?」阿格尼·柯蒂斯說道,「現在並不是我們損失人手的時候,我們還有這麼一片廣大的土地需要去耕植和重建。對於這片土地,你可否感到滿意?這是否值得上我的許諾?」

  「我很滿意。」海爾薩惡狠狠的把手斧插回原處,「但首先得讓格里芬這個叼毛把嘴閉上。」

  「偶爾兩句揶揄是沒有辦法造成實質性傷害的,你得學著習慣南方人的幽默,」戴維斯眯著眼睛伸出半個身子看向遠方,「尤其是格里芬·達勒,他的嘴可是出了名的臭。話說回來,格里芬,克雷斯城打贏了那天晚上,我記得你因為賭了占哥掰手腕能贏石爪堡公爵在他身上押了好多錢,結果押輸了,氣的在大堂外面和一條狗打架。我在那條狗身上下了注的,後來我喝的實在太多以至於忘了這件事了,它咬你沒有?」

  「別提這茬,戴維斯!」格里芬急了。

  「你看,海爾薩。」戴維斯笑道,「這叫用魔法打敗魔法。」

  當查洛城最終映入他們眼帘的時候,他們不禁感到錯愕;準確的說,他們首先看見的是查洛城被毀壞了一半的城牆閘門,那是最靠近多摩斯河的城門,不難想象,十多年前奧彌爾人就是通過這扇門攻進了這座城市,焚毀了城外的大片市鎮,將城內掠奪一空之後乘上長船揚帆而去,留下的只是一片被燒焦的殘骸;在那之後,因為沒有得到很好地賑濟和修繕,時至今日這片還算肥沃的土地都處於一種半死不活的狀態。阿格尼驚異於這裡和他初次踏上希羅世界見識到的破敗的柯蒂斯堡如出一轍,甚至更加殘破,他當即明白了格里芬對他說的那句話「你接下了一個很重的爛攤子」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們將座頭鯨號停泊在離查洛城不遠的河岸邊,下船步行前往查洛城。他們行走在查洛城外的市鎮中,卻一點也不喜歡眼前的景象:一具死於攔路強盜之手的屍體被隨意的拋棄在路邊的水溝里,正在被一群烏鴉和蒼蠅所包圍,卻無人在意。巡邏的守衛們面黃肌瘦且有氣無力,看起來像是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沒有吃過什麼好東西,身上穿著的鐵甲看起來也保養不善,阿格尼嚴重懷疑它們是否還經得住刀劍的攻擊。市集中聚集著一些變賣家私的居民,並直言不諱的告訴買家自己得了錢之後便要前往茉門堡或密涅瓦城討生活。售賣菜肉的農夫倒是不缺,但攤位上大多是些未經加工的粗糧,海爾薩認為這些食物只配給她的馬吃。更令人驚心的是商業街稀稀拉拉還在開門的幾間店鋪門口都有守衛站崗,看來在查洛城,雇傭打手要比售賣商品來的便宜。

  「沒有人管這裡嗎?」阿格尼拉住了一位穿著還算體面的市民問道。

  「有啊。大人。」市民四下打量了一下阿格尼和他身後的人,「在內城的塔堡。」

  「是個什麼人?」

  「斯萊奇。」

  「斯萊奇是什麼人?」阿格尼有些惱了,「你說清楚,他在這裡是做什麼的?」

  「哇呀,別急嘛,大人。」市民委屈巴巴的說,「他是查洛城市鎮的郡守,也是雷耶斯王在查洛城的代官。前任郡守被召回密涅瓦城后,查洛城的大小事務都是他一人處理,但毀壞實在太過嚴重了。」

  「那這位斯萊奇郡守有何應對之法?」

  「主要都在忙於恢復治安,」市民聳了聳肩,無奈的表示。「農田被燒毀之後,有一陣子鬧起了匪患。雖然希利卡家的大人們送來了能保證我們不被餓死的糧食,但那種一夜赤貧的心理落差讓很多農民當起了強盜,一個接著一個村子的劫掠,在山林中安下自己的窩點。好不容易從國王那裡要來一些補助金,幾乎全用在購買武裝、雇傭壯丁清剿盜匪了。」

  阿格尼聽罷,有些不安的用自己的拐杖在泥地上戳了兩下。至少這個郡守並不是那種把錢扣下不管查洛城死活的人,阿格尼心想,否則這個市民嘴中能做到「一個接著一個村子劫掠」的盜匪非把剩下的這點兒市鎮給燒乾凈為止,他們的行徑並不會比奧彌爾人更高尚。

  「放心吧,我到了之後,一切都會改變。」阿格尼對市民說。

  「我對此表示懷疑,」市民說,「這裡的混亂已經持續了十多年,不是靠嘴皮子就能把問題解決的。」

  說罷,市民轉身便走。戴維斯想攔住他,阿格尼卻擺了擺手,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查洛城的市集。阿格尼嘆了口氣,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向被查洛城殘損的城牆包圍著的主堡。

  查洛城的主堡並不高,至少比起克雷斯城宏偉的塔樓來要低上一頭,甚至連柯蒂斯堡年久失修的塔堡都比這裡空間大些,但看得出來至少它的建造者在構築它的時候並沒有偷工減料,堅固的條石上雖然有被攻擊過後尚未修補的缺口,卻也還牢靠的呆在自己原本應該呆在的位置。阿格尼只消略略掃視一眼就可以知道雖然這座城堡並沒有經過徹底修繕,但被打掃得很乾凈,石牆的缺口處也用木材進行了簡單補強,不像阿格尼想象中的那一副破敗模樣。主堡的衛兵在阿格尼出示過自己的封建契約和查洛城地契之後略一鞠躬,讓阿格尼一行人進入了主堡。

  而阿格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斯萊奇。

  那不是阿格尼想象中一個伯爵級領地郡守的樣子,和密涅瓦城身著華服、嘴裡文縐縐念念有詞的地方官不一樣,斯萊奇穿著簡單的亞麻布褲子和短袖,穿著有些褪色的毛皮馬靴,棕黃色長發紮成約姆斯人樣式的馬尾——這一點讓海爾薩很有好感。他寬厚的背上背著一張岑木長弓,腰間則有一把看上去沒有那麼牢靠的鐵制單手劍,正在氣喘吁吁的抱著一捆草料餵給馬棚里僅有的幾匹瘦馬。

  「你就是郡守?」阿格尼問道。

  「對……嗯?什麼?」斯萊奇迅速的回頭,讓阿格尼看到了他臉上的汗漬和灰塵混合后形成的黑色臟污,他還很年輕,阿格尼甚至可以斷言他不超過三十歲。「你們是誰?怎麼進來的?」

  「你應當行禮,郡守大人。」格里芬·達勒說,「這位是新上任的查洛城伯爵阿格尼·柯蒂斯。」

  「啊,抱歉,我還沒有收到虎鶇說新任伯爵將會在今天到達。」斯萊奇放下草料,伸了伸臉,在衣襟上擦掉自己臉上的汗。「很高興見到您,我是這裡的郡守斯萊奇。」

  「回內殿說話吧,郡守。」阿格尼搖了搖頭,「我想我們有許多事情需要商量。」

  查洛城的主堡內殿很空曠,幾乎所有非必要的裝飾性傢具都不存在,只有一張長桌和幾張長椅,角落裡擺著些裝酒水的木桶,連牆壁上的彩色玻璃都缺了一盞。阿格尼拄著拐杖挪到屬於查洛城領主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那張椅子雖然有著精緻的雕花,但卻沒有披上柔軟的獸皮,坐上去並不舒服;但阿格尼想,這個位置本來就不是讓人舒服的坐著的,他還有一大堆爛攤子需要處理呢。

  「我給您倒酒。」斯萊奇打開了一個木桶,接出兩壺酒。「很抱歉這裡沒有什麼好酒,只有查洛城本地釀的淡啤酒,也沒有冰鎮過。」

  所有人坐定之後,阿格尼抓了抓椅子的扶手,一種很奇異的不自在感頓時在他的體內飛掠而過——自從踏上希羅的土地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坐在領主的椅子上對人發號施令。他也曾經坐在長嘯堡的長桌首座,代替維桑的鎮國大將軍處理見回組的內部事務,統管共和國都城的治安,他知道這樣的責任究竟有多沉重,他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會牽扯到好幾條、甚至幾十條人命。

  「所以,」阿格尼咳嗽了一聲,「這裡最大的問題是匪患。」

  「現在來說是這樣,但如您一路所見,查洛城的問題並不只是匪患那麼簡單。」斯萊奇大灌了一口淡啤酒,長長吐出一口氣,「市鎮重建,城牆修繕,農地開墾,糧食儲備,每一項都是已經被耽擱了很長時間的問題,不過,是的,最大的問題是匪患。」

  「這是你背著弓和劍的原因嗎,斯萊奇?」

  「我不能指望著靠別人來幫我清剿山匪和綠林強盜,大人,這些衛兵也是貧窮人家的孩子,若是我不在場,只要向他們賄賂些格蘭登銀幣,他們就會活活把抓到的山賊放走;而我甚至不能因為這樣的事情懲罰他們,我只有不到三百名衛兵,但您知道這裡有多大嗎?查洛城的轄地足有九千平方公里之多!諸神在上,鬼知道這些樹林和山包後面還藏著多少盜匪?」斯萊奇抱怨道,「山匪越剿越多,而他們甚至達成了某種默契:只劫掠小商隊和查洛城轄區的村鎮,而對那些大商會的車隊充耳不聞,在其他貴族看來,這裡的商路還算暢通,用不著他們重拳出擊幫查洛城剿除匪患,但只有我們知道這裡是個什麼樣的人間地獄。」

  「這件事我能交給你負責嗎,海爾薩?」阿格尼看向海爾薩。

  「我可以,但是具體該怎麼做?」海爾薩·白鴉伸出她修長的手指,在桌上畫著圓圈。

  「『座頭鯨號』給你使用,有什麼需要的也儘管告訴我,你和你的兩百名氏族成員在安心開墾耕地之前只需要做一件事,一件你們之前就已經習慣而且每年都會幹的事。」阿格尼一邊說,一邊搖晃著自己的杯子,「劫掠,屠殺。」

  「劫掠查洛城?」海爾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瘋了吧,阿格尼?這裡可是你的領地。」

  「是我的領地沒錯。」阿格尼說,「但我沒有讓你劫掠我的領民,而是那些盜匪。你派出探子,查明那些盜匪窩點的所在,然後一把火把他們燒乾凈;那些盜匪如果不願意放下武器投降,來到查洛城懺悔自己的罪過,你就用你能想象到的最兇惡的手法一個不留全部幹掉,然後把他們的腦袋帶給我,我會把它們插在城牆上以儆效尤。至於你截獲的戰利品,不管是銀錢還是武器、糧食、盔甲,全部歸你和你的氏族所有,如果他們之後要白手起家開墾土地,這應該會幫到他們許多。」

  「不錯的交易,阿格尼。」海爾薩重重的拍了一下桌面,「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說回查洛城,斯萊奇。」阿格尼道,「如果沒有徹底修繕的城牆,領民就不會感到安全,不敢在市鎮下定居,也不敢回到自己的農莊。雷耶斯王給了我些錢,雖然不多,但應該足以把現在的城牆整修一番了,至少讓我們先把缺口補上。」

  「我會差人籌措建築材料的,」斯萊奇點點頭,「只要銀錢到位,問題都可以被妥善的解決。」

  「但我的金錢有限,在想出新的財政來源之前,我所帶來的總有一天會花盡。」阿格尼的腦中飛速盤算著自己剩下的那點兒金條還夠撐多長時間,媽的,要是這時劉峻辰在這就好了,他就不用為了錢發愁,這個胖子總是能從各種渠道找到金幣,然後效益最大化的使用它們。「在此之前,你是怎麼維持查洛城的財政的?」

  「主要靠領民的稅收,但這裡的情況你也略知一二,能收上來的稅少得可憐,還得分出固定的一部分上繳國庫。」斯萊奇無奈的表示,「但這裡有一座伐木場,旁邊還有座煤礦,出產不那麼優質的無煙煤;我儘力維持了那裡的正常運作,靠售賣煤礦還能有點兒額外收入,不過即使這樣也常常被山匪劫道,只要有一次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們就很夠嗆。」

  「我明白了,斯萊奇。」阿格尼沉思道,「托蘭和霍里克已經回拜倫堡去了嗎,格里芬?」

  「可不是?說著想跟我們待在一起,身體倒是誠實的很;托蘭爵士嫌棄我們坐船慢,等不急要看他的拜倫堡,就像新郎官急著掀新娘子的蓋頭,全體大會一結束就騎馬跑了,連晚宴都沒參加。」格里芬酸溜溜的說,「唉,要是拜倫堡是我的我也這麼干;誰不想早點瞧瞧呢?那可是一座大城堡呀,五座紅磚尖頂塔樓帶弔橋護城河的那種!」

  「酸死你得了,格里芬,要是我能出人頭地我也給你封個城堡,但現在肯定不行。」阿格尼噓了一聲,「你發虎鶇給托蘭,如果我記得不錯,拜倫堡轄地內有一座鐵礦,產量雖然不高,但夠我們用了;我們得跟他賒些鐵礦石,這個小子現在可是富得流油。斯萊奇,我籌劃著發展查洛城的冶鐵業,你覺著有可行性嗎?」

  「如果只是賣鑄鐵,或者打造些農具或者鍋子倒是夠了,查洛城還有些鐵匠,我可以把他們召集過來。」斯萊奇為難地表示,「但是如果想做盔甲或者刀劍,恐怕這些鐵匠沒有那麼高超的手藝。」

  「看來我只能再花一筆錢去密涅瓦城請一個鐵匠師傅來授業傳道了。」阿格尼聳了聳肩,「這時候要是劉峻辰在就好了,他能幫我把一切都安排妥當。」

  「但他不在。」戴維斯接過話茬,「所以還是得我們自己想辦法。」

  「是的,戴維斯。」阿格尼點點頭,「我需要你回一趟雷諾茨山堡,銀血氏族的人在那駐守的話,就可以把我們留在那的部隊抽調來查洛城,雖然只有不到一百人,但也不無小補;現在我們極度缺少人手,可能的話我連還在克雷斯的那些傷兵都想要回來。」

  「還是讓他們多養一陣子吧,傷兵裡邊有的人傷的不比你輕。」戴維斯表示。

  環視著四周,都是看著他的眼睛,都是阿格尼的家臣。看來他們有的忙了,阿格尼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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